第34頁
話說回來,那實在是個可笑到荒謬的疏失。我認定是兄長的指紋,其實是我自己的,用攝影的專有名詞來說,那是我自己指紋的負片。手指在無意中沾到些許墨水,擦了一下手指上的墨水,以為擦乾淨了,但部分墨汁依舊滲透到指紋紋路的凹陷處了,這樣的手指再印到本子上,就印出了一個指紋“負片”。
對於自己這個無意間犯下的愚蠢疏失,我實在難以接受。可是聽聞之下,才知道這樣的疏失並非我的首創。依稀記得審訊時,初審法官曾主動說過一個故事:
他說那是大正二年發生的事,在福岡,收容所里某個德軍戰俘之妻慘遭殺害(4),逮捕到一個嫌犯後,現場的指紋與嫌犯的指紋雖然相似,可是怎麼看都不像同一個人的,警方也因此傷透腦筋,只好委託某醫學博士研究,最後判定是同一個人的指紋。那起案件跟我的情況一樣,現場遺留的指紋是負片。那位博士多方研究後,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將兩枚指紋放大製成照片,並將其中一枚指紋的黑線反白,白線弄黑,一對照,果真與另一枚指紋完全重合。
這下子,我想說的已經全部說完了。這麼無趣的故事,耽誤您寶貴時間還請見諒。拜託,請按照之前的約定,將這些話轉告法官大人和我的妻子有您履行承諾,我將可安心走上死刑台。那麼,就請您務必成全我這可悲的死刑犯臨死前的最後請求。
(《雙生兒》發表於一九二四年)
【注釋】
(1)神奈川縣足柄上郡山北町的舊東海道線,現今的御殿場線車站。當時東海道本線的山北與御殿場車站之間,列車必須翻越箱根,被視為最大的難關,車廂後面還加掛了推動列車前進的蒸汽車,必須隨時補充煤和水,因此下行列車的停車時間相當久,所以主人公可能是在這一站下車。昭和九年丹那隧道開通,如今的東海道本線的路線變更後,山北車站作為御殿場線的其中一站便逐漸沒落了。
(2)鹿兒島縣奄美大島及鹿兒島市周邊生產的布料,特殊織法形成的細紋是其最大的特徵。
(3)原書名為(Dr Jekyll and Mr Hyde)英國小說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代表作。
(4)大正五年五月二十五日,福岡市住吉町的德國海軍上尉扎爾登男爵夫人伊瑪喉頭中刀,並遭人勒頸殺害。當時其夫扎爾登男爵在青島戰役被俘關在福岡監獄,因此夫人才自上海來到日本。四天後,絕望的扎爾登男爵自殺。之後職工田中德一因請人研磨匕首而遭到逮捕,查明他本欲潛入劫財但被夫人發現,於是痛下殺手,大正六年被處以死刑。
※紅色房間※
七名故弄玄虛的青年(我也是其中一人)聚集在一個為尋求非同尋常刺激而專門開設的紅色房間。這會兒,我們正窩坐在深紅色天鵝絨扶手椅里,急不可耐地等待主講者揭開今夜令人驚嘆的精彩故事的序幕。七人的中央,放著一張同樣覆蓋著深紅色天鵝絨桌布的大圓桌,圓桌上立著三根雕刻古典風格的精美燭台,幽暗的燭火款款搖曳在三根粗壯的紅色蠟燭上。
艷紅的厚重帷幔垂掛在房間四周,從天花板散落到地板,連門窗也不例外,堆疊出層層皺褶。火紅的燭光宛如自靜脈流出的鮮血,把我們的身影投射在帷幔表面。被扭曲放大的影子隨著燭火晃動,就像有許多巨大的昆蟲在布幔堆疊的曲線上伸縮著爬行、蠕動。
坐在紅色房間裡,我油然生出一種仿若坐在巨大的生物心臟中的錯覺,我的心臟籠罩在它巨大的陰影中,遲緩又沉穩地跳著,心跳聲隱約可聞。
房間裡鴉雀無聲,我透過燭光,下意識地疑視坐在對面的夥伴們暗紅陰影里重重疊疊的面孔。他們的面孔像戴上能劇面具般,僵硬無表情。
終於,今晚主講的新會員T正襟危坐,定睛凝視燭火,不一會兒便進入主題。我不自覺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幕,T在陰影下如枯骨一般的下頜,每當開口便一張一合地,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那模樣就像裝有詭異機關的活人偶(1)。
我自認自己很正常,其他人也是這麼認為,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很正常。也許我是瘋子,即便情況不太嚴重,但或許也算是某種程度的精神病患。總而言之,這個世界於我已毫無吸引力,我就這麼百無聊賴地活著,每日都索然無趣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起初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樣,曾經歷過耽於聲色犬馬的日子,只是那絲毫未能消除我與生俱來的無趣,反而徒留失望與空虛,難道世界上好玩的事都已玩遍了嗎?真是太無趣了,漸漸地,我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每當有人對我說:某某遊戲很好玩,一定能讓你大呼過癮。我並不會因此躍躍欲試地想:噢,還有那麼有趣的遊戲啊,那我得趕快試試。反而會先在腦中想像其好玩的程度,進行了各種設想後,我會不屑地暗忖“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由於生活實在太過無意義,有好一陣子我真的是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過著吃飯、起床、睡覺的平淡無奇的日子,僅任由種種空想在腦中縈繞,這個嫌無聊,那個也嫌無趣,極盡挑剔之能事,生活過得比死還痛苦。沒想到這種生活在別人眼中卻是無比安逸舒適。
面對毫無趣味可言的日子,若處於連下一餐的著落都不知道在哪裡的窮困處境,我都覺得比我這樣要好,因為縱使被迫工作,至少有事做就會覺得充實。再不然就是,若我是個超級大富翁,情況或許也不一樣,我一定會砸下大筆金錢,學習歷史上的暴君,極盡奢侈,沉溺在血腥遊戲或其他享樂中,可惜這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我只能像故事裡的物臭太郎(2),生不如死地默默挨過一天又一天寂寞空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