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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洗完澡後渾身暖熱鬆軟,我悠然地自澡堂回來,一屁股就坐在傷痕累累幾乎快要塌架的漆桌前。適才獨自留在住處的松村武,卻帶著莫名亢奮的表情問我:
“喂,在我桌上放這兩分銅幣(9)的是你吧?這玩意兒,你是從哪弄來的?”
“對呀,是我扔那兒的。之前買煙找回來的零錢。”
“是哪家香菸鋪?”
“飯館隔壁那家,那個老太婆開的,生意很差的樣子。”
“嗯……是嗎。”
說完,松村莫名地陷入沉思。一會兒,又繼續執拗地追問那兩分銅幣。
“喂,那時,我是說你買煙時,有沒有看到其他客人?”
“好像沒有。沒錯,不可能有,因為那時老太婆在打瞌睡。”
聽到這個回答,松村一副總算安心的樣子。
“不過,那間香菸鋪除了老太婆之外,還有些什麼人?這你知不知道?”
“我跟那個老太婆交情不錯。她那冷冰冰的老臭臉,正好合得上我與一般人完全不同的脾性,兩人算是聊得來,所以,我很清楚那間香菸鋪的情況。除了老太婆之外,只有比老太婆的臉更臭的老頭子。不過你問這些事做什麼,有什麼問題嗎?”
“噢,沒什麼。只是一點兒小事。既然你很 熟,可不可以再多說一些那間香菸鋪的事。”
“嗯,好啊。老頭子和老太婆有個女兒。我見 過一兩次,姿色還不錯。聽說嫁給監獄的送貨員了。由於送貨員的收入很不錯,在女兒不時拿錢補貼孝敬下,生意冷清的香菸鋪才能屹立不倒,勉強支撐到現在,我記得老太婆有一次是這麼跟我說的……”
當我說起香菸鋪的情況時,明明是自己要求我詳細說明的松村,卻一副已經聽不下去的樣子,不耐煩地站了起來。然後,在狹小的房間內,就像動物園的大熊,來來回回地踱步。
我們都算是比較隨興的人,話說到一半倏然起身,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是,松村這時的態度卻怪得令我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大約三十分鐘之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帶著一種興味冷眼旁觀。這幅景象,若被旁觀者看到了,肯定會懷疑我們瘋了。
就在他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時,我漸漸餓了起來。當時正值晚餐時間,洗完澡後似乎更餓了。於是,我問了還在瘋狂打轉的松村要不要一起去飯館,他卻回答:“抱歉,你一個人去吧。”我只好自己去了。
飽餐了一頓後,我悠閒地踏進家門,卻發現松村竟然找來一名按摩師,真是稀奇!那是以前我倆都很熟的盲啞學校(10)的年輕學徒,眼前的他正抓著松村的肩膀,同時發揮他天生的饒舌本領喋喋不休。
“喂,你可別以為我奢侈,這是有原因的。總之,你先在一旁待著別說話,到時自然會明白。”
松村倒是先發制人地開口,像要防備我的指責似的。就在昨天,我們好不容易才說服當鋪的掌柜,幾乎是強取豪奪地才弄到二十圓,這筆共有財產無端就被按摩消耗了六十錢,使用壽命一下子縮短了,在這非常時期,這的確是奢侈的消費。
而我,面對松村這些不尋常的舉動,反而萌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於是,我默默地在桌前坐下,假裝讀著自舊書店買來的通俗話本之類的書籍,但其實我正偷偷觀察著松村的一舉一動。
按摩師離開後,松村也在他的桌前坐下,似乎正專心讀紙片上的什麼內容,最後他從懷裡取出另一張紙放在桌上。那紙極薄,大小約兩寸見方,上面寫滿了細小的文字。他全神貫注地比較這兩張紙。隨後,他拿起鉛筆在報紙空白處寫上什麼又立刻擦掉,持續塗塗寫寫好一陣子。
這期間,街燈亮了,賣豆腐的喇叭聲經過門前,前往廟會的人絡繹不絕。過了好一會兒,等到人群都走遠了,中國拉麵店淒涼的笛音傳來,不知不覺夜已深了。但松村連飯都忘了吃,依舊埋首於這不明所以的工作。我沉默不語,鋪好自己的被窩後隨即倒頭躺下,雖然無聊,但除了把看過一次的通俗話本拿起來重讀外,也沒其他事可做了。
“喂,你有沒有東京地圖?”松村猛然一問並轉身面向我。
“應該沒有吧,你去問問樓下的老闆娘。”
“嗯,說得也是。” 他旋即起身,吱呀作響地走下梯子。不久,他借來一張摺疊處早已磨損破裂的東京地圖,再次坐下,繼續專心研究。我越發好奇地望著他認真的樣子。
樓下的鐘響了九下。松村的研究似乎總算告一段落,他從桌前起身坐到我枕旁,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說道:“喂,你能不能給我十圓?”
面對松村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舉動,我更加興致盎然,遺憾的是我現在還不能向讀者揭曉原因。不過,對於給他十圓——這等於是當時我們全都財產一半的巨款,我倒是毫無異議松村從我手中接過十圓鈔票後,立刻穿上舊夾袍,戴上皺巴巴的鴨舌帽,不發一語逕自出門去了。留下我一人兀自對松村的行動不停揣摸著。
我暗自偷笑著,不知不覺中,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我恍惚感覺到松村回來了,除此之外,我渾然無所知,呼呼大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