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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的歡喜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卻在下一刻又被急轉直下的悲衰與空虛占滿。
此刻,他亢奮異常,激動的狀態一如棒球比賽的拉拉隊叫嚷著“加油!加油!某某隊”,然後,他像瘋子般淌著口水,咯咯大笑了起來。大量的汗水濕透了薩摩上布(7)材質的襯衫,充血通紅的臉龐爬滿汗珠。
“哇哈哈!怎麼會有這麼低級的詐術,騙孩子差不多。野本老師完全上當了啊,你知道嗎?野本老師!”他不斷地咆哮著。
其實北川對野本敘述的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後半段全是他為了報復才編出來的謊言。妙子的死帶給他的悲傷,遠比他向野本訴說的沉痛許多。
她死後已然過了半個月,他連學校也沒去過——那可是他的工作——他徹夜不眠地哭泣,與無時無刻嚷著“媽媽,媽媽”尋找母乳的幼兒一起哭泣。
在越野——就是那個失火時幫了他不少忙的越野——還沒來到他的新居暗示妙子的死因前,他根本無心考慮現實,整日沉浸在無以名狀的哀傷中。
然而,一聽到越野的暗示,北川一條道走到黑的倔勁就上來了,於是所有的悲傷都被拋至腦後,他全身心投入到復仇中,夜以繼日地計劃,滿腦子都充斥著如何殘酷報復對方的念頭。
這是何等艱巨的任務。不說別的,首先對方是誰都還不清楚。北川說越野曾在火場遇見野本,其實這是北川自己杜撰的。越野的確說他遇見一個眼熟的男人,還說那男人是如何畏懼他的目光,一溜煙就消失在人群中。可是那人究竟是誰,越野根本來不及看清楚。
“我只知道,那是學生時代經常來往的友人之一。畢竟,在那種混亂狀況下,思緒已經夠慌亂了,我也不敢斷定,但我覺得應該是野本、井上或 者松村,總之是當年經常在你書房聚集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吧!依稀是野本,又好像是井上,可是話說回來,我也無法斷言不是松村……一定是他們三個之中的某人,可惜我就是想不起來。”越野如此表示。
首先北川必須試探對方。萬一搞錯報復對象,將會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另外,就算找出對方,也由於其手段實在萬無一失,恐怕也拿對方沒輒,正如北川向野本說的,那是絕對沒有證據的犯罪,純屬心理策略。換言之,眼前橫亘著雙重難關。
就在北川全心投入苦苦思索之際,他的腦里驀然浮現一個好主意。當然不是訴諸法律,也不是要通過暴力動用私刑。他想到的方法不但能令復仇者全身而退,而且,給對方的打擊之深之沉痛,絕對遠超過政府牢獄的皮肉折磨所帶來的。不僅如此,最完美的是,執行那個計劃時,完全不必刻意找出真兇,僅須在所有的嫌疑者身上如法炮製即可。這個方法將會帶給真兇莫大的痛苦,對別人來說卻是不痛不癢。
妙子遺留的金墜子與學生時代同班同學合照的四張照片,就是他需要的工具。北川首先命人仿製了兩條帶墜子的金鍊子,順利取得三個一模一樣的墜子後,再將合照中野本、井上、松村的臉部分別剪下來貼在墜子裡。
準備工作何其簡單,以此居然就能報那深仇大恨了。
“不過,相較之下,對方的犯罪手法豈不是更簡單自然嗎?在這世上,往往因為一些為人忽視的無關緊要的原因,就招致極為重大的後果。誰又能夠斷言這個不起眼的墜子與剪下的舊照片,無法發揮偉大的力量左右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呢?
“不管是野本也好,井上或松村也好,應該都不可能忘記這個金墜子。尤其這墜子表面的維納斯浮雕,凡是當年來過我書房的朋友應該都很熟悉。他們私下談論妙子時,向來不直呼其名,而是根據墜子上的圖案為她取了‘維納斯’的綽號。一旦他們之中的某人得知妙子珍藏在資料盒底層的墜子裡,竟然貼著自己的照片,不知會驚訝到什麼地步。萬一正好這個人就是陷害妙子葬身火海的人,他又將會何等悲痛。”
事實上,越野提供的這個名單中,北川最懷疑野本,但也不能因此斷定另外兩人絕對是無辜的。於是,北川決定把嫌疑最重的野本留到最後,率先在井上、松村兩人身上試驗這個北川深信是極至完美的墜子騙局。
可惜根本用不著取出墜子試探,就可以斷定,井上與松村分明是無辜的。
他們聽完北川的敘述後,不約而同地面露同情,然後真心地安慰他:“看來驟然痛失愛妻的你,心情必定相當混亂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嘛。你冷靜一點兒!好了好了,別再說那種無聊話了,先喝一杯再說!”
他們兩人的表情,絲毫沒有犯罪者的疑懼。北川很是失望。“我的想法,真有那麼瘋狂嗎?該不會真如他們所言,不過是無憑無據的妄想罷了。好在還有野本,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鎖定他了嗎?無論如何,我必須堅持到最後才行。”
所以,他今天才會來找野本,還得到了預期的驚人效果,難怪他現在的行為會如此瘋狂。北川滿身大汗地走了兩個多小時。一看手錶,白晝漫長的夏日,雖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也早過了晚餐時間。他這才恍然回神,鎖定某個方向邁步往前進。
拖著亢奮了一整天而如今筋疲力盡的身體,他搭上郊外電車,好不容易回到家,卻已提不起勁再做任何事。他立刻鋪床,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床後酣暢的鼾聲即刻從他充斥著勝利滿足感的喉頭,節奏感十足地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