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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對頭即使是同校同科系,而且還同桌而坐,但北川就是不喜歡野本,想必野本也將他視為眼中釘,北川一向如此深信。
兩人過去曾是情敵的事實更是加深了北川的反感。打從那時起,北川即便只是瞄到野本的背影,心理上的反感都會讓身體不由自主地扭曲痙攣。在這種狀況下又發生了這次的事情,於是,兩人之間本來就已搖搖欲墜、勉強保持平衡的脆弱關係徹底破裂了。
他深信,到了這個地步,除非以命相搏鬥個你死我活外,已別無其他化解兩人關係的方法了。北川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極盡所能隱藏今天造訪的真正目的。不過,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覺,他的眼裡寫滿恐懼,閃爍飄忽的眼神不時在北川周遭游移。
兩人對坐在嶄新的皮質座墊上,前面放著先前送來的冰啤酒,自打一開始,周圍就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詭譎jué暗雲。
“我很清楚你不願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對事發之後首度碰面的我,你著實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連一句慰問的話都說不出口。”幾句無關痛癢的寒暄之詞過後,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驟然挑起戰火。
只見野本赫然一驚,倉皇瞥開眼。北川堅信,當時他之所以臉色發青,絕對不是因為轉過臉時適巧映上滿園青青翠色——“我開的第一槍,準確貫穿了他的心臟。”北川依舊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邁進,繼續沉緬於回憶中的愜意片段。
就像反芻動物會把吃進胃裡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覆享受一樣,北川也把今天與野本的會晤,巨細靡遺地一邊斟酌每個字句的細節,一邊慢條斯理地反覆回想。占了上風的快意遠勝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我察覺到那個,是最近的事。當下我只覺得難受到欲哭無淚。說來丟人,老實說,我迷戀妙子。正因為迷戀,以至於她在世時,我才拼命工作 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驚訝的地步。能夠如此專心投入工作,都是因為感受到妻子面露單邊酒窩的可愛笑容,柔順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我永遠難以忘懷她過世後頭七的那天早上。不經意間,我在報紙文藝版的角落讀到生田春月(2) 的譯詩——不知終將有彼日,魂縈夢繫念亡妻——讀到這句時,長大後就已忘記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淚水竟奪眶而出,無法遏制。直到妻子過世後,我才明白我有多愛她……你大概壓根兒不想聽我說這種廢話吧!我也不想多說,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達我對她的愛意。可是,我必須讓你徹底明白,妻子的死讓我多傷心,妻子的死如何毀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麼不情願,我也必須勉強自己說出來。”說到此北川不勝感傷。
然而,誰能想像得到這番看似沒出息的冗言贅語,其實是令世人震驚的可怕報復行動的第一步呢!
“隨著時間流逝,即使很緩慢,但悲傷終究會漸漸淡去。不,悲傷的本質不變,只是心裡不再沉溺於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會哀慟tòng哭泣的心,總算有點兒心思注意其他事了。於是,一想起過去被悲傷占據注意力、不該遺忘卻被我遺忘的疑惑,我便猛然驚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雲重重,自打我從悲傷中清醒過來後,有一個謎團一直困擾我。”
北川從一開始就對妻子的死抱持懷疑。連小孩都救出來了,為何只有妙子被那場火燒死,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那是三個月前的暮春時節發生的事當時,北川住在租來的雙拼式公寓裡,這種公寓頗具地位象徵。某日,同棟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當下付之一炬。
這場大火延燒了五戶方才熄滅,也許是風力太強,火苗的擴張速度快得令人難以招架。眾人忙著搶救貴重物品、保護小孩,感受著唯有此種情況下才能體會到的緊迫感與心慌意亂,即使時間漫長也覺得不過是短暫一瞬,而那氣勢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驚人,舔舐摧毀人類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北川最先搶救出的是幼兒——他抱著出生未久的幼子,隨即將孩子送往離他家兩三町(3)外的友人家。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給友人的妻子後,再請友人一起返回火場,協助搶救家中物品。
穿著睡衣心神慌亂的北川仿佛退化回人類尚不知如何言語的原始時代,一邊毫無意義地喃喃囈語,一邊氣喘吁吁地來回奔跑。
在他與友人來回奔跑兩趟後,火勢蔓延的範圍和強度都已無法控制,別說是搬運物品了,反應不及的話連性命都有危險,他只好暫且在友人家安頓下來,由於喉嚨乾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話不說地接連灌下幾杯開水潤喉。
突然,他驀地回神,才發現一直沒見到妙子。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應該知道北川會到這位友人家中避難才對,卻遲遲不見她的蹤影。
再怎樣也無法相信她會沖回熊熊燃燒的火場裡,於是北川當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著,期待她會出現在友人的家門口,哪怕是衣不遮體也無所謂。
友人家的玄關雜亂無章地堆滿行李、資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著孩子發抖的年輕女傭,不時面面相覷,陷入了情緒崩潰前的詭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