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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個性內向,沒什麼朋友,書房的生活占了時間的大半。單看以細小的字體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亦可充分感受到他內向拘謹的性情。日記上記著他對人生的疑惑、對信仰的執著……這些在他這個年紀必須經歷的青春心事,都以幼稚卻真摯的筆觸填滿整個日記本。
我一頁又一頁地翻讀,並藉此回憶自己過去的心情,扉頁所及之處,弟弟畏怯如鴣gū的目光正從文章深處默默凝視著我。
過了一會兒,當我翻閱到三月九日那頁時,赫然出現一項令我瞠chēng目的內容,使得沉溺於感傷的我禁不住脫口輕聲叫了出來。在那純潔的日記文章中,冷不防地出現了嬌美女子的芳名。在印刷著“寄信欄”這幾個字的地方寫著“北川雪枝(明信片)”這幾個字,而這位雪枝小姐,我非但熟知,她還是跟我們家有遠親關係的年輕女孩。
如此看來,弟弟說不定愛過雪枝小姐。我忽然萌生這個念頭。於是,我帶著某種些許緊張感徑直往下翻閱。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日記的正文 中,沒有一字一句提及雪枝小姐。而在隔天的收信欄中,“北川雪枝(明信片)”這行字再次出現往後每隔數日,日記里收信欄與寄信欄便輪番出現雪枝小姐的名字。寄信是從三月九日起到五月二十一日為止,收信也始自同一時期直到五月十七日為止,兩者相隔甚短,不到兩個月。此後,直到弟弟的病情惡化,無法提筆的十月中旬為止,就連可稱為他死前絕筆的最後一頁,都沒再出現過雪枝小姐的名字。
細數之下,他共寄了八次信,雪枝小姐則寄了十次,而且無論是他還是雪枝小姐,都一律標註著“明信片”這幾個字,看來實在不像寫有什麼不 可告人的曖味之詞。況且,從整本日記的風格特點也可窺知,若真有曖味的情事,他不太可能刻意不寫在私人日記里。
我合上日記本,說不上是安心抑或失望。果然,弟弟不識愛情滋味便早離人世,我不禁有點兒悵然。
我無意識地掃了一眼桌面,突然看到桌上弟弟遺留的小型資料盒。資料盒上綴有古典的高蒔(1)繪,似乎是他生前用來收藏最心愛的寶貝的,其中 或許藏著能夠撫慰我這惆悵心情的物品吧!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忍不住把它打開了。
盒中放著與這故事全然無關的各種書函文件只是在最底下,啊,果然如此嗎?我看到了被鄭重其事地以白紙包裹整齊的十一張明信片,全是來自 雪枝小姐的明信片。若不是心上人寄的,誰會如此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藏在資料盒的底層?
我懷著略微緊張的心情逐一翻閱這十一張明信片。由於太過激動,我拿著明信片的手竟然不自覺地顫抖著。
然而,怎麼會這樣呢?這些明信片上記錄的無論是字面內容,乃至字裡行間,都絲毫找不出近似情書的感覺。
那麼,難道弟弟是出於膽怯的天性,乃至不願敞開心扉,甚至嘗試都不願,而只是把暗戀的人寄來的這幾張毫無意義的明信片,視為護身符般珍藏起來,可悲地聊以安慰,最終,又懷著無望的暗戀情思撒手人寰的嗎?
面對雪枝小姐寄來的明信片,我的思緒如走馬燈般轉個不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好一會兒,我總算發覺一件事。弟弟的日記上明確記載著僅收到雪枝小姐十次回信(剛才數過,我還記得)——可是眼前明明有十一張明信片。最後一張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日。我記得當天的日記上,收信欄上並沒有雪枝小姐的名字。我不得不再次拿起日記本翻到五月二十五日的當天。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確看漏了一個關鍵信息,雖然當天的收信欄一片空白,但在正文中,明明白白寫著以下這段話:
“對於最後一次的通信,Y以明信片代替答覆。失望!我實在太膽小了,事到如今,已無可挽回,唉!”
Y顯然是雪枝(YUKIE)小姐名字的英文縮寫,弟弟生前應該沒有其他友人的名字縮寫成Y。但是,這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根據日記,他才剛寄 了明信片給雪枝小姐。他不可能把明信片當成情書的,難道他曾寄過這本日記上沒記錄的信函?(那或許就是所謂的最後一次通信。)為了回復他那封信,雪枝小姐才寄來這無意義的明信片?若就他自此便與雪枝小姐斷絕通信的事實來看,的確有這種可能。
可是,即便真是如此,若說雪枝小姐寄來的最後一張明信片隱含拒絕之意,那也未免太奇怪。明信片上僅以秀麗的筆跡寫著問候病情的句子(當時弟弟已病入膏肓)。而如此勤快記錄收發信件的弟弟,除了八張明信片外,若真的曾寄過其他信件的話,不可能完全沒有記錄。那麼,這段飽含失望的文字,究竟意味著什麼?左思右想下,我感覺其中不合常理之處,似乎藏有單憑字句表面文義無法解釋的秘密。
而我或許該視此秘密為亡弟身後留下的一個不解之謎,讓它繼續保持這神秘感。但是,不知為何,我一旦撞見可疑的事,就會像偵探尋找犯罪線 索一般,非得追查出真相不可。而且,如今的情況,不僅因為謎團已永遠不可能由當事人解開,同時因為此事的真假對錯與我自己也有莫大關係,因而與生俱來的偵探癮更加躍躍欲試。
我當下仿佛已然忘記弟弟的早夭,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解開謎團。我把日記翻來覆去地一再重讀,也把弟弟寫過的其他文章一字不漏地找出來對照。遺憾的是,我完全找不出任何與戀情有關的記錄。這的確很有可能,弟弟不僅格外羞怯,個性也比常人更加謹慎,因此就算我再怎麼苦心尋找,也找不到這類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