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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開這件事不談,我所提供的證物不過是以下兩樣非常普通的小東西:
其一,是我在現場找到的一張PL商會收據(三等急行列車配備的枕頭租金收據)。
其二,是作為證物被當局扣留的博士的短靴鞋帶。僅此而已。對各位讀者而言,我擔心這兩樣證物看起來恐怕毫無價值。但內行人應該清楚,就連一根頭髮都可能成為重大的犯罪證據。
老實說,我的發現是偶然的。事發當天適逢在場,因此我得以在一旁觀看幾位驗屍官進行的調查,驀然,我坐的石塊底下露出一角白白的紙片。倘若當時沒看到蓋在那張紙片上的日期戳印,我可能就不會起疑了,但對博士而言著實幸運的是,紙片上的日期戳印猶如某種啟示般烙印在我腦中。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事發前一天的日期戳印。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立即搬開約有五六貫(7)重的石頭,撿起被雨淋濕破損的紙片,這就是那張PL商會開出的收據。這個意外的發現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事後在現場搜證的黑田疏忽了三點重要信息:
第一點,自然是我僥倖拾得的PL商會收據。除此之外,至少還有兩點被他忽略。我得到那張收據純粹是誤打誤撞,至於黑田,如果他的警覺性夠高,那麼他應該能及時發現那張收據,原因在於壓著那張收據的石頭,一看便知是博士家後方半完工的下水道溝渠邊堆積如山的石塊之一,在案發現場,只有那塊石頭被人放在離下水道工地有段距離的鐵軌邊,對於黑田這類具高度警覺性的人來說,已暗示了某種意義。不僅如此,我當時還把那張收據拿給現場一位警員過目。那位對我的好意幫忙不屑一顧,甚至嫌我礙事叫我滾一邊去的警員,即使事發至今已過了一段時日,我仍然能從當時在場的數名警員中把他指認出來。
第二點,所謂兇手的腳印是從博士家的後門一路延伸到鐵軌邊的,然而,卻未發現從鐵軌邊走回博士家的腳印。這點不知黑田如何解釋——關於這重大疑點,由於粗心的報社記者隻字不曾報導——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任何相關信息,但我想他大概認定兇手將死者的遺體放在鐵軌上後,再沿著鐵軌繞其他路回家。事實上,只要稍微繞點路,的確不難找到可以不留下腳印亦可折返博士家的路——而與腳印吻合的短靴在博士家被搜到後,就算沒有回家的腳印,刑警也會認定兇手已經回家了。基本上這是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不過,真相究竟如何,是否仍然有待商榷呢?
第三點,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注意,即使目擊了現場的人也往往不會特別留意,證據就是現場附近布滿一條狗的腳印,尤其是與所謂兇手的腳印並行。我為何會注意到狗的腳印呢?因為有人被碾死的時候,狗曾在附近出現,加 上腳印也是消失在博士家後門,可見那條狗必定是死者的愛犬,然而,當時它卻沒有待在死者身邊,我認為這未免太反常了。
以上,我已毫無保留地舉出我所謂的證據。敏銳的讀者想必已猜出我接下來想說的話了吧。對這些讀者來說接下來的說明或許是畫蛇添足,但我還是必須把結論說出來。
當天在現場時,我並沒有這麼多想法,回家後,對於上述三個疑點也沒有深入思考。在此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才刻意有條理地敘述。但一直到兩三天後,通過每日的早報得知我所尊敬的博士被當成嫌犯逮捕,再看到黑田刑警的偵查甘苦經時,才重新回憶梳理我所掌握的信息。我根據本文一開頭所敘述的常識判斷,再加上當天我所目擊到的種種現象,我堅信黑田刑警的偵查必然有誤,而針對其他疑點,今天我特地造訪博士家,通過向看家人的一番打聽,我總算找出本案的真相。
截至目前為止,按照順序,將我的推理過程詳記如下:
正如前面所述,我的出發點是PL商會的收據。事發前日,想必是在前一晚的深夜,從急行列車車窗掉落的這張收據,為何會被壓在重達五六貫的大石頭下?這是我的第一著眼點。唯一的可能,就是前一晚掉落PL商會收據的列車駛過後,某人才將那塊石頭搬到該處。從位置上判斷這石頭並非從火車鐵軌上蹦出來的,也不是從載運石塊的無蓋貨車上掉下來的。那麼,這塊石頭是從何而來?石塊相當重,原先的位置離這兒應該不太遠。而這塊石頭的形狀——楔xiē形,暗示了它的來處。為了修築下水道,博士後方壘了一堆外形相似的石頭。
換言之,那塊石頭是在前晚的深夜至當天清晨發現屍體期間,由某人自博士家搬至案發現場的。如此說來,應該會留下此人的腳印。前一晚下過小雨,到了半夜雨已停了,腳印不至於被雨水沖刷掉。可是根據聰明人黑田氏的調查,所謂的腳印,除了那天早上的在場者之外,唯一多出的就是“兇手的腳印”。但是,依我的推測,搬石頭的 一定就是那名“兇手”。歸結出這個與黑田截然不同結論的我,苦惱著不知如何賦予“兇手”搬石頭的可能性。之後,當我發現兇手是如何運用巧妙的障眼法時,不禁大吃一驚。
抱著人走路的腳印與抱著石頭走路的腳印,肯定相似到足以矇騙老練探員的眼睛。我赫然發覺這個暗度陳倉的障眼法,亦即某人企圖讓博士背負殺人的罪名,於是穿上博士的鞋子,抱著石頭一路走到鐵軌旁。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解釋。說到這裡,若真是這個移花接木之術幫助某人留下那些腳印,那麼遭到碾軋的當事人——也就是博士夫人,又是如何走到鐵軌上的?這下子又少了一個人的腳印。根據以上的推理,我只能遺憾地得出唯一的結論,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詛咒、陷害丈夫的可怕惡魔。她簡直是個令人戰慄的犯罪天才,頃刻間,夫人的形象在我心裡變得異常可怕,善妒、陰沉的個性,長久受肺結核這種不治之症(8)折磨,已讓她的頭腦極端到接近病態的地步。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都是陰濕的。在那黑暗與陰濕中,兩眼釋放出悽厲精光的慘白女子,她累積了幾十日、幾百日的幻想,以及實現幻想的計劃……一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