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我抹了抹眼睛,慷慨大方地說:“你自己摘吧……隨便你摘著吃。”
“我不是說了嗎,你家有狗,我不敢下去呀……這小孩,聽不懂人話麼?”她怒沖沖地指著我說。
我也有點惱火了,心想你害怕狗害怕成這樣也不用對我凶啊,你想吃人家的東西還這麼醜惡的臉色,怪不得只能當姨太太。不過我還是走到樹下,搖了搖樹幹,搖下來五六個紅果子,撿起來,抬起頭說:“我丟給你,你接住了哦。”
我之所以這麼大方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因為我很餓,我理解那種極其想吃什麼東西的感覺,一個是因為我家的沙果真的很香脆可口,我存心想炫耀一下。那個妖精一樣的女人在柴垛上一個又一個地接了我的沙果,握在手裡,聞了一下,碩大的胸脯一陣起伏,然後順手就把最大的一個紅果子丟進了嘴裡,我清楚地聽見喀嚓喀嚓地嚼碎果肉的聲音。
“嗯……聞著挺香的,吃起來麼……其實也就一般……我早就想來偷了,可是你家那隻白狗太厲害了,昨天晚上攆了我好幾里地,累得我腰疼。要不是我家小三兒總纏著我要吃沙果沙果的,我才懶得走這麼遠的路冒這麼大的風險。小崽子,我問你,你家裡怎麼總沒人啊,你爸媽呢?”
“我媽去醫院陪我姥爺了,我爸不知道。”
我看著她把剩下的幾個果子塞進了口袋裡,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抽了一口煙,伸了伸腰,突然很是妖里妖氣地對我說:“小崽子,你是不是餓了?”
其實我期待她這句話很久了,我看過很多民間故事和童話故事,在大多數情況下,做了好事的小孩會得到神仙或者天使的報答,現在這個似乎看起來只是妖精,我也沒指望能實現三個願望得到金斧頭或者娶個公主什麼的,她給我幾塊錢讓我買個麵包麻花什麼的吃應該不困難。
“還行。”我謙虛地說。
可是她的第二個問題讓我很掃興,她笑嘻嘻地搖著扇子說:“你膽子大麼?”
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我皺眉頭說:“還行。”
她清了清嗓子說,“小孩,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吃點有意思的東西,就聽我說。你知道你們學校後面的那口井麼?”
“知道,去年老林家的桂香跳進去那個,咋了?”我愣愣地問。
“那你知道桂香為什麼跳井麼?”她問我。
“她後媽打她打得太厲害了,她對我們說活著沒意思想跳井,我們都說她不敢,她說他敢,我們又說她不敢,結果她就真跳了。她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我們那天都聽見她腦袋砸在磚頭上呯的一聲。”我覺得這麼過時的新聞她都不知道,看來不是很厲害的妖精。
“你還知道什麼?”她崇拜地看著我。
“那個井太小了,她的屍首撈不上來,結果他爸就硬用繩子拉,拉上來的時候把她的左胳膊給夾在石頭縫裡,拉斷了。那井裡的血一個多月都沒化乾淨,夏天的時候招來很多蒼蠅……林桂香挺討厭的,她要死就死唄,前一天借了我一本鐵道游擊隊的畫本沒還,那個一共十冊,她拿去的是第八冊,現在我的一整套都不全了,也不先把書還我再死。”我抱怨道。
妖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粉白,她搖了搖頭,語氣不再似先前那般高傲了,她幽幽地說“……你……你果然還行。我告訴你,一會兒天再黑一點,你就去你們學校後面那口井口,你看那月亮的光照進井口的時候,你就對著井口喊三聲,林桂香你出來。甭管井裡出來什麼,你就對她說,把我的畫本還我,她當然是還不了你的畫本的,你就對她說,沒有畫本拿別的償。她就會下去拿一樣東西給你,第一次是拿一隻黑布鞋,第二次是拿出一截辮子,第三次拿出來的是一隻……一個肉丸子,你把這個肉丸子吃了,你這一輩子就都有好戲看了。怎麼樣,敢不敢去?”
“一個丸子啊,我吃不飽啊。再說了,什麼餡的丸子?”我還是比較喜歡她直接給我錢,五毛也行啊,我們學校挺遠的,這個事這麼麻煩,卻只有一個丸子,聽起來不乾不淨的。
“你害怕啦?”她站起身來,嚴肅輕蔑地望著我。
“激將法對我是沒有用的。那個丸子有什麼好處啊,吃了之後一輩子就不餓了麼?”
月亮越來越亮了,整個天空煥發出一種藍綠色的妖冶;女人一轉身,冷笑了一聲說:“總之我告訴你啦,你自己愛去不去,我嘴巴很大的。很喜歡對別人講,別的小孩去了之後吃了肉丸子,到時候你別後悔。我走啦,你在這裡喝西北風吧。”
說完我就看見她朝柴堆對面一跳,整個人就沒了蹤跡。
於是我在家裡看了一會電視,新聞連播。我完整地看完了一整集新聞連播,從國家領導人在釣魚台國賓館會見外賓到工農業總產值比去年同期增長了多少個百分點再然後是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局勢。看完之後我沒有睡意,只是想吃東西。我猶豫了一下,換了一雙鞋子,鎖了門,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鎮子裡家家戶戶都吃完了飯,有很多人在葡萄架子下面聊天,青年小痞子們在街口抽著煙縮著腦袋;有小孩的哭聲夫妻吵架和打麻將的聲音蕩漾在初夏的街道上。月亮很好,風也很溫柔涼爽。我們學校其實離我家不遠,從大道過去以小孩子的腳程,半個小時也就到了。我們小學以前是林場的子弟學校,後面是荒蕪的苗圃地,空了好幾年似乎已經被鎮郊區農民種上了莊稼。我從扭曲的鐵欄杆中鑽進了暮色中的操場,月亮下面有幾張白花花的冰棍紙,被風一吹幽幽地飄著。我咽了一口口水,掂起腳步朝教學樓的後院走去。我們的教學樓也不過兩層而已,打更的老頭這個時候可能回家吃飯去了,所以整個樓一點燈光都沒有,黑漆漆的窗子裡面的教師看起來很安祥。我們學校的男女老師一個比一個凶,長相上看就是牛頭馬面,打罵起來更是如狼似虎;白天的時候那股戾氣直衝雲宵,鳥兒都不敢在校園上空飛,一樓前面的花罈子更是種什麼死什麼,連仙人掌都爛根。哪個小孩要是在這裡小學畢業,根本就是不怕下地獄的。我讀書早,七歲上了三年級,所以有一身過人的膽色亦不算奇怪;後來據我媽媽在多年之後統計,我讀書的那一屆小學同學裡,男生中被一審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占總人數6%,有期徒刑勞動改造的14%,治安拘留處罰的25%,女同學中去深圳廣州坐檯的58%,被包了二奶的17%,計劃生育罰款的73%;男女合計85%在16歲前學會了吸菸,90%擅長飲酒,100%學會了賭博其中30%把這當成了終生習慣。我在四年級之後轉學離開,但是我後來了解到,一年級和我一起戴上紅領巾的83名少先隊員中,後來因為家庭暴力,交通事故,自然災害,刑事案件等各種各樣的原因淹死摔死嚇死噎死打死餓死病死凍死被拐賣被贈送或出售沒有熬到小學畢業那一天的人數達到26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