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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沒有光亮的教學樓和鍋爐房之間的小胡同摸到了後院,可能是缺乏某種維生素,我的視力在陰暗的角落裡下降得厲害,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腳下的雜草在嗦嗦地響,堅持了一會兒,前面豁然開朗,堆了很多爛木材生鏽的籃球架的後院呈現在我眼前,微弱的月光中那口水井被掩埋在幾乎比我都要高的狗尾巴草叢中。
其實這也不是水井,更像是通往黑暗世界比較體面的一個洞口。經常有小孩掉下去,但大多數都能撈上來,林桂香這個小賤人之所以那麼慘,和她平時為人有關。她後媽其實人不錯,經常給她錢買東西吃,可是她總是先入為主地覺得她後媽記恨她,她唯一反抗她後媽的手段就是偷她後媽的錢,一毛兩毛的錢她後媽裝看不見,於是後來她就發展到偷五塊十塊,她後媽氣不過就踢了她幾腳,結果她就整天嚷嚷要跳井。我們鄰居的小孩都挺煩她的,她特別貪心愛占小便宜,喜歡蹭別人的零嘴吃,還借我的畫本不還,尤其是她兩隻大門牙永遠支在嘴巴外面,又黑又黃像剛啃過泥一樣。她死了我們周圍的小孩都覺得挺大快人心的,沒有什麼遺憾和難過的想法。
我一屁股坐在井旁邊的放倒的籃球架子上,抬起頭看月亮。月亮圓圓的,大油餅一樣。我咽著口水等它的光芒照在井口上,冷風吹,吹得野草和牆外頭的老樺樹搖頭晃腦,天已經完全黑了,我頭上一側教學樓的一片片窗戶上散發出陰冷的顏色,我總覺得好多好多黑色的小孩在窗戶里翹著腳盯著我看。我坐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我們學校的校歌。
“我們的母校,坐落在長白山腳下……”
“歌聲和笑語,迴蕩在山谷和藍天……”
幾隻黑色的眼睛放著藍光的鳥兒從遠處的亂葬崗飛過來,賊溜溜地站在樹梢上盯著我看。
“慈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書聲朗朗飄過希望的田野……”
“理想的風帆,美好的未來,讓我們前行在知識的海洋……”
我努力地唱著,大聲地歌唱其實能緩解飢餓;而且我們這四四拍的校歌旋律還是很悠揚動聽的。我們有一整個學期的音樂課都在操練這個歌,作詞是我們的女校長,作曲是大隊輔導員,每個周一升旗儀式唱完國歌之後就有四個力氣比較大六年級的男生把腳踏風琴從樓里搬出來,梳馬尾辮的騷包音樂老師就在話筒前興高采烈地彈起曲子,我們就在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氣來唱,音樂老師彈琴的時候胸口的奶子也左右逢源聞聲而舞,似乎在迎合著積極向上美好的節拍。
“一行行綠樹,一棵棵紅花……”我要唱到重複段了。
“一行行綠樹,一棵棵紅花……”我聽見微弱的,低沉的,來自遙遠的風聲中的歌聲,似乎在和我一起唱。
“為了家鄉——”我故意放低聲音,豎起耳朵聽。果然,“為了家鄉——”一個女孩子尖細的聲音在真的在和我一起唱,給我做二聲部效果。
“為了祖國——”我又唱。
“為了祖國——”她也跟上。
我開心地從籃球架上跳下來,走到井口,放聲道:“為了四個現代化——”
林桂香憂鬱悠長的聲音從空蕩蕩的井口底部傳來,“為了四個現代化——”
我抬起頭望著天空的月亮,它的光現在緩慢地輸送到這漆黑的井口上。我不唱了,平心靜氣地盯著井口看,我聽見那幽幽的聲音,細聲細氣地在唱:“努力學習,刻苦奮鬥,作社會主義接班人……”
當那個人字唱完之後,我清楚地看見一隻白花花的小手伸出四個手指捏在井口壁上,看起來有什麼東西要爬出來。最先豎立起來的是中指,然後是無名指;有點腐爛發綠的小指羞澀地跟在後面,食指慢慢地從捲成一團的樣子伸展開,等了一小會兒,才看見大拇指筋疲力盡地癱在井口。月光中只有一隻手,黑指甲的手從井口裡伸出來,好像還是有一截手腕的,可是光線不好我看不清楚。
“林桂香?”我急切地問。
那隻手伸縮了幾下關節,發出清脆的嚓嚓聲。然後招了招,似乎要我過去。
“我不和你廢話,你把借我的鐵道游擊隊的畫本還給我。我家裡現在就缺你拿走那一冊了。”我理直氣壯地說。
那隻手搖了搖,然後又招了招,似乎還是要我過去。我才不上當呢,誰不知道我一過去她就會來抓我,說不定把我也拖下去呢。
其實我還是往前探了一小腦袋,我看見她的手掌上全是污水和泥,指甲里似乎都長了綠苔。我氣憤地說:“你的手可真埋汰,這要是被衛生委員看見了,告到老師那裡去,你就完了。”
那隻手抖了一下,似乎很惱火,瘋狂地伸縮著,突然間變成了爪子那樣的姿態,挑釁地朝我這裡一探一探。可是似乎它無法離開井口有一隻胳膊的距離,我站得有點遠,它抓不到我。我很得意,更加囂張地說:“林桂香,你快點把書還我。你要是不還我,我就對你後媽說你藏在這裡,我要她拎燒火棍來,揍死你。”
手完全失去了氣勢,搭拉下來,苦難地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