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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貝拉米靠在沙發上,她穿著一件灰色毛呢連衣裙,看上去漂亮並且優雅,科特坐在她對面的位置。
“所以這只是目前看起來最好的解決方案……”科特說。此刻,他的手機發出一個告警的震動,“抱歉,”他對貝拉米說,“我要先看看這個。”
貝拉米點點頭。
科特點擊手機屏幕,他發現告警的原因是雷爾諾做了一個古怪的操作――他拍攝了一張照片,與手機中本地的罪犯數據進行了比對,比對結果完全吻合。
科特之所以能發現這個操作,並非因為他監控了雲端的資料庫,而是他監控了雷爾諾的手機。
他並不覺得監控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只是不能被民眾以及被監控者發現你在監控他們,維持一個毫無意義的謊言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有利的。就好比說,政府信息部能監控所有人,只要它把指針指到你的身上,就能夠記錄和觀察你的每一個細微行為。信息部其實已經在監測很多人的主要行為,但並沒有那麼大的計算量去找出罪犯和潛在犯罪者――政府拒絕使用外來的算法和解決方案。
科特的確在監控雷爾諾,他並不信任他,他想要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過,他對雷爾諾本人很感興趣,借著與媒體部主管凱特的私人關係,他讓凱特認識到清除雷爾諾身上的負面新聞是重要的,她展開了不過分的危機公關,它們的確起到了一定的幫助。
對於科特來說,這個世界其實很簡單,沒有好人、沒有壞人,只有聰明人,以及笨蛋。他的目的也很簡單,站到權力的中心。
今天貝拉米的丈夫不在家,科特準備留下來陪她吃晚飯。他與他們夫妻兩人都保持著親密的關係。
這個世界依舊由金錢、經濟背景、人際網相支撐,個別毫無背景的成功者會被大寫特寫,掩蓋了權力和上層社會的真相。而當這個下層的成功者來到上層權力圈,他會非常快,也非常出色地成為這個體系的支撐者,而非反叛者。他會愛上金錢和人際所構建起來的上層權力社會。
科特把手機放下,他會去查查看這個雷爾諾拍攝的男人,他知道雷爾諾有事情瞞著他。
科特繼續和他貝拉米的對話:“剛才我是想說,徹底地將人工智慧現有系統推翻,然後重建,是最好的解決方案。穩健的改革有很多隱患,一些外來科技混進去了。你根本不知道底層是不是有蛀蟲存在。”
“威廉說軍方系統已經基本清除了外來科技的殘留。”貝拉米說,威廉是她的丈夫。
“我之前去找過文尼,文尼說殘留代碼錯綜複雜,像大樹的根系,如果你不完全重做,它們混進去你也不會知道。謹慎的做法是只使用那些值得被信任的代碼。”
“你知道我是投反對票的那一個,我不贊成你們對人工智慧的趕盡殺絕,”貝拉米搖搖頭,“我同樣不認為我們需要完全地推翻才能夠重建。當然,這不是說我不支持你的工作。我只是很多時候不知道你們都在糾結什麼,溫和的方式難道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穹頂內的資源屈指可數,政府放出去的探測器顯示外部環境依舊不適合人類居住,存在大量的輻she和有害物質,生態沒有恢復。貝兒,這是個容錯率很低的系統,走錯一步,可能整個文明就會被摧毀。外來的資料是核爆炸之前,一些國家私下裡與其他星球的文明交易所得到的技術。你不會知道這裡面有怎樣的威脅,我們如今的技術根本搞不懂那些代碼。我更多擔心的是政府和企業使用的大型系統,而不是單個人工智慧。我去捕捉原型機只是因為我覺得它們是我升遷和提高威信的好手段。我需要抓住這種機會,我沒有對機器人的共情,我對其他人類的共情也並不強,我是個純目的導向的人。”
“安德魯,我想問的是,如果有別的星球的文明想掌控我們,它能夠很簡單地完成――我們如今的科技是這樣的拙劣。而如果要說掠奪資源,這個廢土星球還剩下什麼?我看到的是,包括你在內的人,用極端的做法去支持沒有必要的小心謹慎。”
“小心謹慎不是我的目的,它是一個過程。”科特說,“我希望利用這種極端和變革取得信任和權力。”
“所以你最終想做什麼?”貝拉米問。
科特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的笑容會讓一些人感到恐懼。他長得並不善良,像黑豹和蛇之類的動物。貝拉米了解他的性格,她可不會因為科特那些怪怪的眼神和表情而改變對他的看法。
貝拉米剛問出口,就知道了科特的答案,她笑了笑:“好吧,我知道了。”她知道科特和她的差距是那麼大,但他們的目的卻是這樣相似。
科特還是把他的答案說了出來:“我想讓人們能去穹頂之外生活。”他看著貝拉米,“我想改變世界。”
貝拉米凝視科特的眼睛,她這個古怪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從孩童時代就想改變世界。他恨透了世界,恨透了穹頂,他恨透了整個系統。他憎恨他身為金融家的父親,他憎恨所有的一切,他能夠輕易做出殺掉一個人、救活五個人的決定,他是一個目的性極強、孤注一擲的人,他想要一個更加多元、擁有更多可能的世界。
他想做空整個穹頂。
他想要一個真實的太陽。
11
馬克全身都是汗水,高燒在他的身體中流竄,將他熔成一團粘稠的流質。他無法用心去聽警官所說的話,破碎的畫面和聲音把他像容器一樣充滿。
恐懼與身體的痛楚總是令他無法自我控制,他的呼吸里是高溫和全身的疼痛。
那個探員知道安迪是機械人了――馬克在發抖,他看得出這一點,他看得出他眼神和肢體語言所表現出的意思。即使他偽裝得很好,馬克還是知道。他知道他會向上面匯報,然後就會有秘密警察把他們抓走。他想得到解脫,但監獄和看守所絕對不是解脫的方式,他們會毆打他,逼他說出一切。他也知道在監獄裡像他這樣的人會怎麼死去,他會流光了血,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這個該死的會談終於結束了,馬克像行屍走肉一樣站起來,送特別探員、威爾遜太太、另外兩位警官出門。
門剛剛關上,他就跌倒在地板上。
“馬克。”安迪試圖把他扶起來。
馬克搖搖頭,他的汗水打濕了灰色的T恤:他會叫人來……捉住我們,他知道了你是機械人……”馬克說,他的嘴唇在顫抖,他又冷又痛。
“我和他聊過,他暫時不會派人來捉我們。”
“那是他給你下的套……”馬克的聲音扭曲起來,一直以來,他對危機都有種本能的預測,這也是他害怕人的原因,“他會回來的……”
“我想他和其他警察不一樣,他對我說……”
“我不想知道他對你說什麼……”馬克咬著牙,“他在騙你。”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判斷?”安迪問道。
馬克沒有回答,他從安迪的聲音中聽出了他的情緒――他在責怪他。馬克變得很害怕,他知道還是那樣,他還是如此孤獨,無論人類還是機械人,他們都不了解他的判斷。或許那個警官心軟了,但會有更加可怕的東西站在他的身後。黑暗會把他們徹底吞滅,而現在黑暗已經來了。
“你應該相信別人,而不是一味地懷疑他們。也許有想要幫助我們的人。”
我們?馬克覺得很可笑,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後是他可憐的牙fèng,他冷得發抖,想有人給他毯子,他全身是汗,想有人給他干毛巾。
安迪為什麼會說我們?他們不一樣,有人願意幫助安迪,也不會有人願意幫助馬克。馬克知道自己這麼可憐、可笑、殘缺不堪,他從未遇到過想幫助他的人,他一直都陷在泥沼當中。
“走開,安迪,”馬克咬著牙,“我想休息。”
“你在逃避。”安迪戳中了他最疼痛的那部分,毫無保留的,“你不接受任何人。”
“閉嘴,安迪,這和你無關!”馬克叫道,他說話時整個身體都很痛,他提高了音量,讓自己聽起來更加有底氣。
他感到孤單,極端的、深海一樣的孤單,他看見周圍充斥著無法被點亮的黑色,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心的地板上,他知道這世界就是這樣,從未有過任何改變,無論有沒有安迪。
他沒有再聽安迪說話,他的視覺和聽覺都被幻覺取代,他知道安迪在質問他為何不聽聽他對探員的看法,他知道安迪在責怪他這樣偏執、這麼愚蠢,他不想聽這責怪,不想讓它擊碎他。或許在平時他能夠聽安迪好好地對他說,但現在他太痛了,高燒讓他被火焰燒著了。他不可能保持好脾氣,身體是他最大的敵人,他想躺到床上去,吞足夠多的藥,在他的記憶宮殿裡睡著。他這樣的人,只配和幻想在一起,幻想總是會安慰他,不會責罵他的壞脾氣和對人類的判斷。幻想不會傷害他,不會把他拋下,不會對他大吼大叫。他想同伴了,那麼想他,想他擁抱他。
馬克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間裡去,他聽見安迪在他的身後質問他,但他沒有仔細聽他說任何一句話,他知道他所有之前得到的安慰都會因為這些句子而被砸碎。
孤獨依舊是他最好也最親密的朋友,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閉嘴,安迪!”馬克吼道。
一進入房間,馬克就跌倒了,兩根拐杖摔在地板上。他哭了出來,卻沒有發出聲音。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在下巴上聚集,融進衣服里,流進脖子裡。他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哭得像是要窒息。
馬克掙扎著爬起來,去拿止痛藥和消炎藥,他把乾燥的藥片吞下去,它們卡在喉嚨里。他想要一杯水,但什麼也沒有,他用力咽唾液試圖把藥片吞下去,但淚水和鼻涕像是把他身體裡的水都用完了。
馬克把自己塞進毯子裡,用手摟住自己。他難受得想結束生命,孤獨得想結束生命,他得到過安迪提供的溫暖,但那又怎麼樣呢?他還是會回到孤獨中,回到幻想中。沒有任何人,任何人工智慧,能夠在他身邊而不討厭他、放棄他。
這會兒,同伴出現了,他握住馬克的手,給他干毛巾和水。他拍打他的背部,讓他呼吸得舒服點。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馬克說,淚水快要乾涸,但他還是在哭泣。
“我會在的,只要你需要我。”同伴說。
馬克把頭靠在同伴的肩膀上,他嗚嗚地哭著。淚水中,他側過頭,看見宮殿。
莎拉就在院子裡,但他不想去找她,他希望即使是夢中,她也不要看見他這樣的模樣。
同伴是個身體很柔軟的人,仿佛用力捏住他的手腕,他就會像破碎的水泡那樣消失不見,但他同時卻是個非常可靠的人,他不會在馬克需要他的時候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