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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想結束這一切。
馬克蜷著身體靠在沙發上,安迪給他倒了杯熱茶。馬克微微睜開一隻眼睛,看著窗外黑色的蘋果園。不詳的預感開始出現在眼睛裡,他舔著牙fèng,幻覺把他包圍。
他看見蘋果園的葉片並沒有在適當的時候長出來,他看見土地下的養分死了,他看見一個駝背的自己站在蘋果園前,火焰燒著了他的腿……
過於真實的景象令馬克發抖,他燒得更厲害。疼痛讓他的胸膛被緊緊束縛,呼吸不上來。
他知道沒人能拯救他,安迪不能,穹頂教不能,再多十個蘋果園也不能。
他只能在記憶宮殿裡尋求鎮痛劑。
馬克穿過荊棘密閉的荒廢宮殿,走到被溪水和花園包圍的後院。歌聲從仙女木的花瓣里傳出,繞著他的手腕。
莎拉正坐在水邊,金色的長捲髮垂進水裡。
“馬克。”莎拉抬起頭來,叫馬克的名字,她的聲音像銀鈴鐺一樣悅耳,她的身軀像金雀鳥般閃著光。小巧的紅嘴唇露出笑容,白皙的手指從水面上划過。水珠如冰晶一般附在她的手上,她柔軟又甜美。
“嘿,莎拉。”馬克說,他走過去,放鬆下來,喜悅又安靜。
“你還好嗎?我很久沒見到你。”
“還不錯。”
“你的臉。”莎拉說,她舉起手,擔憂地碰碰馬克的臉。她的手指是柔軟和溫熱的,溫柔划過馬克滾燙瘙癢的臉頰。
真舒服,馬克想,真好。
“我有點過敏。”馬克說。
“你得注意春天。”莎拉說,她憂心忡忡地握住馬克的手,“你一直要注意春天,不要掉以輕心。”
“我知道。”馬克回答,她真好,這麼好,“我想睡一會,我很累,好嗎,莎拉?”
“當然。當然。”莎拉說,“可憐的你。”
馬克在糙地上躺下去,糙是柔軟乾淨的棉絮質感。莎拉把手放在馬克的腦袋上,為他梳理褐色的柔軟頭髮。
馬克閉上眼睛,他聞到莎拉的香味……
尖銳的敲門聲和安迪的呼喚傳來時,馬克像是被人開了一槍。他掙扎著從沙發上爬起來。
“是警察。”安迪焦急地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讓我來。”馬克緩過神來,“快躲進房間裡,我不叫你就別出來。”
馬克拄起拐杖,掙扎著去開門,高燒讓他難受,但他覺得自己可以對付那兩個警察。
“你們好,長官。”馬克打開門。
突然,他意外地發現除了上次兩個警察之外,還有另外一位警察,他穿著更高級別探員的制服。
“你好,先生。”特別探員說,“我是雷爾諾.佩吉特別探員。我需要進行一些簡單的排查,抱歉打擾你的下午。”
馬克的緊張像劍一樣扎進胸膛,附近的機器人黑市和安迪殺人那件事,使得排查力度加大了。上頭派來了特別探員,他絕不是好惹的貨色。他看起來非常聰明、非常難纏,深邃的眼睛裡藏了不少東西,馬克無法一下子將他完全看穿。
“你的表兄在嗎?”上次來到這兒的一位警察問道,“我們需要排查所有人。”
馬克在混亂滾燙的大腦中搜索答案,如果他回答“不在”,這位佩吉探員一定會要求進屋……
“瞧瞧,這兒來了誰。哦,丹尼爾斯先生,你的臉怎麼了!”當這個聲音從警察身後傳來時,馬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威爾遜太太躍過警官們,走到馬克的面前,她的手上拿著一個籃子。
“威爾遜姑姑。”其中一個警官皺著眉頭,露出了麻煩的表情。
“艾蒙得,”老太太打量著警官,“你在查機器人,卻要來找我的鄰居――好心的丹尼爾斯先生的麻煩!”她提高了分貝。
“您好,女士,”探員非常有禮貌,“我們沒有為難丹尼爾斯先生的意思,他的表兄從外省遷入,沒有被記錄在資料庫。我們只是例行公事。”
“哦,你是說那位先生!”威爾遜太太揚揚手裡的籃子,“我就是為了感謝他而來的,帶著我特意製作的烤肉口味的三明治。我的割糙機壞了,而他幫我修好了,卻因為弄傷了手,流了一大堆血,我的老天爺,你們如今要誣陷一個熱心的年輕人是機器人!”
“他流血了。”艾蒙得低聲對探員說道,“機器人不會流血,放棄這個爛攤子吧,長官,我們得趕緊走。我不想惹我這位難惹的威爾遜姑姑……”
探員沒有回答,他轉過頭,凝視著馬克。
他看出了我的驚慌,馬克脊背發冷地想,他是個專門對付這種問題的難纏探員,我們會坐牢嗎?我會死嗎?
“天氣真冷,”雷爾諾警官開口說話了,“如果好心的丹尼爾斯先生不介意,我們不如進去坐坐,聽聽割糙機的故事?”
“當然不介意,警官。”馬克覺得自己在發抖。
09
雷爾諾最擅長的事,便是從很多無序的文件里找出應該被重視的那些。他能夠長時間專注於文件,直到體力不支才停下來,有時候這個過程會持續十幾個甚至二十個小時。搜索系統僅僅是一種工具,他並不能寄希望於這些系統和軟體可以解決他的問題。他的問題很細緻、很有針對性。最開始雷爾諾並不是警察,他在福利院擔任輔導師,有了女兒之後他成為了警察,因一些機緣巧合的原因。
前幾天,雷爾諾見過阿得魯.科特――他的長官之後,就開始陷入文件中。在讀完他想要讀的文件並得出疑點之前,他通常會保持一種每日每夜的偏執。
雷爾諾聽說了那個案件,人工智慧殺人的事。如今,他開始懷疑那就是原型機乾的,最開始他以為只是個無情感的人工智慧所導致的意外。他開始以案件發生地和黑市兩個中心搜索CF線購買的情況,他查找到了很多個結果,隨後比對了當地警局的調查結果、這些購買CF線的家庭是否擁有此接口的機器。接近二十個小時的工作後,他得到了十幾個小小的疑點和線索,其中一條就是馬克.丹尼爾斯。這個男人訂購了一根CF線,時間在人工智慧殺人案之後不久。他是個殘疾人,因車禍導致下半身行動障礙。此外,還有好幾條線索都是來自黑市的,他同樣會去查,然後把他們一鍋端。
不知為何,在看到馬克的照片之後,雷爾諾覺得他那兒可能隱藏著秘密――直覺總是如此奇怪。
雷爾諾打電話向分局詢問了幾個疑點,其中一個就是馬克,他得知他有個表兄和他一起居住,但表兄的資料沒有登記在網絡中。隨後,雷爾諾回到資料庫里查詢丹尼爾斯家的血緣線,他不得不比對幾個沒有溝通的資料庫。在可以查到的記錄中,馬克唯一的表兄住在遙遠的南方,雷爾諾打電話去確認,這位表兄現在依舊在南方從事他的教師職業。
雷爾諾感覺馬克非常不對勁,但他不想打糙驚蛇。他聯繫分局,表示希望可以和當地警官一起跑一個下午,去“了解一下周邊的情況,走個形式,寫個報告交給上頭,順便報告警官們的辛苦之處”,他解釋說只是“毫無意義”的紙面工作,“是個爭取為大家加薪的過程”。警官們看上去歡迎他的到來,同時也恐懼他,他們知道他是蒼穹之內總負責人工智慧清洗計劃的兩位特別警探之一,他可以直接向最高的統治層匯報。
這個下午,雷爾諾當然沒有表現出對馬克的興趣,他只是買了咖啡給警官們,聊聊那些麻煩的跑腿工作,與以往一樣,他能夠得到人們的喜愛,這隱藏了他的真正目的。他特意解釋說,他打電話過來詢問馬克只是因為他的長官孜孜不倦對黑市周圍所有買數據線的人充滿興趣。
實際上,雷爾諾並沒有決定怎麼處置殺人的人工智慧。這個殺人事件在網絡上被傳得神乎其神,大致梗概是:“人工智慧準備了各種工具nüè待死者,他用鎖鏈和皮鞭把死者nüè殺在衛生間裡,用血在牆上寫道:下地獄吧,人類。”
雷爾諾對這種謠言非常厭煩和反感,就是這種滿嘴胡話的故事傳得最廣,也最容易被相信。當時雷爾諾去看過現場,很顯然是那個變態的人類男人在nüè待機械人,他的死因是失足摔下樓梯。
勘查了現場之後,雷爾諾重構的場景是:死者當時正把項圈套在機械人的脖子上,牽著他上樓,而機械人把他推下了樓梯。
這是個意外?還是個故意的報復舉動?
在詢問當事人之前,雷爾諾不知道結果。
勘查完現場後,他以為是無情感的人工智慧導致的意外,但如今他有了新的想法。
“你的表兄在家嗎?”雷爾諾問馬克,他打量馬克,接著凝視他的眼睛。第一眼看見馬克,他就知道這個男人在隱藏什麼,馬克是個充滿問題的男人,他臉上的皮膚在過敏期,泛起了一片紅色,左臉被指甲撓破了,他有雙藍得不可思議的眼睛,像是能夠把所有的東西看透卻又對它們不感興趣。
馬克回應了雷爾諾的眼神,很快又移開目光,他知道雷爾諾不是善罷甘休的角色。
雷爾諾其實希望控制局面,別鬧出什麼事情,他之所以讓兩位當地警官一起來,而不是自己單獨前來,他擔心如果馬克真的藏著那個原型機,他一個人很可能激怒他們,讓情況陷入無法控制的局面。而如果馬克沒有任何秘密,他的做法也沒有任何不妥。馬克的表兄安迪從房間裡走出來時,雷爾諾打量他的手、腳、身高、發色,這個男人符合一切對罪犯的側寫和現場勘測結果。
“給威爾遜太太長官們倒一杯茶吧,安迪。”馬克說,他用手撓著自己的腿和臉,因為過敏坐立不安。
雷爾諾在沙發上坐下,他一邊回應老太太對那天修割糙機細節的描述,一邊打量著這個家。這兒沒有多少高科技的東西,顯示出一種生活在過去的錯覺。牆上掛著的可視電話勉強可以算最科技化的產品,然而這個年代還有多少人會把電話掛在牆上?
雷爾諾的目光轉到安迪的身上,這個男人的所有舉動都與人類沒有區別,他沒有家居機器人服從命令時的笨拙感,他的行動是連貫的、不會有任何引起不適的――雷爾諾意識到自己已經把他當作機械人在假設。
雷爾諾將目光轉回馬克身上,他發現馬克在看著他,目光剛一接觸,馬克就像被針扎到一樣顫抖著移開目光。
而兩位警官很顯然已經相信安迪是個人類,因為威爾遜太太說他流了很多血。
雷爾諾知道流血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問題是“血液”的成本。他用手腕上的攝像頭拍了一張安迪,把照片傳到手機上,和攝像頭拍到的嫌疑犯背影做了一次詳細的數據對比。
與他目測的一樣,安迪與罪犯的一切都吻合。
這足夠雷爾諾申請搜查令了,但雷爾諾沒有,他只是把手機塞進口袋裡,拿起一塊三明治吃下去,誇獎威爾遜太太有多麼好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