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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創造了人。”安迪說,“我記得拍賣會,我被關在籠子裡,黑布被揭開,開始有人出價。頂上的燈光比正午的太陽更刺眼,我不知道我會經歷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穿,他們認為機器不需要穿衣服。那之前我的經歷幾乎是一片空白,我本能地憎惡人類,我是說,我的程序里自帶的那些東西讓我憎惡人類,我稱呼那為本能。”
“如果他們希望你為人類服務,就不會讓你憎惡人類。如果你憎惡人類,就說明了沒有人規定你的思維。”馬克說,“是經歷在慢慢塑造你。”
安迪看著鍋里的肉碎混合著羅勒、番茄,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像做菜的過程。”
“是的,不同的烹飪方式,有了不同的味道。”
“有創傷,有好的東西,有的人無法擺脫創傷,有的人始終不會忘記那些快樂。我現在開始理解了。”安迪說,他往鍋里加了一點水。肉醬聞起來好極了,但他還準備再煮一會兒。如今他穿著衣服,而不是被赤`裸地關在籠子裡,如今他在廚房裡做飯,而不是被人綁在床頭。他曾經的記憶讓他對抗人類,憎惡人類,他如今的記憶讓他希望躲避一切,窩在這個房間裡,仿佛它就是他對抗痛苦的烏托邦。而只有在烏托邦他才是自由的。
馬克和他的家正是他的烏托邦。
“聞起來很香。”馬克說,“我開始餓了。”他拄著拐杖,從沙發上下來,慢慢地往浴室走。他走到浴室,把水龍頭關掉。
“你現在洗澡嗎?”安迪在廚房大聲問。
“是的。”馬克說。
“你要等我嗎?我把飯放到烤箱裡就過來。”
“好,我先拿毛巾。”
安迪把肉醬做完,澆到飯上,然後放上奶酪,再把盤子放到烤箱裡去,定時。
做飯、修剪蘋果樹,都讓他感覺自己活著,他並不是被強迫做這些,他願意做這些,願意在這個地方“活著”。
安迪走進浴室,馬克正坐在浴缸邊,他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肚子上的那道疤,用大拇指摩挲它。
“我在想一件事,你問過的一件事,他們為什麼給你感覺。我在想,如果你要像人類,就必須能夠感受身體的疼痛。身體和思維分不開,至少人類是這樣,身體的感覺也塑造了你。我做社會護工很多年,照顧過很多人,他們有的人脾氣變得很差,因為他們總是處於疼痛中。疾病不會讓你保持好脾氣,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如果你要維持你自己,你就需要有健康的身體,或者說,與之前一致的身體。”
“那你呢?”安迪問,他走到馬克身邊,幫馬克脫衣服。
“我的疼痛沒有他們那麼劇烈,它和我共處,有時候會讓我絕望,但它不是最終打垮我的東西。”
“你是對的,馬克,我感到疼痛,才會決定殺人。”安迪說,“疼痛讓我覺得我被侵犯了,身體其實是存儲意識的容器,可有可無,但疼痛讓我清楚得認識到這個容器在被人破壞。”
“疼痛也是你活下去的理由,你站在我面前的理由。”
馬克坐進浴缸里,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小時候我也在這個浴缸里泡澡,它換過一次,但差不多一樣。小時候我以為會淹死在裡面。”
安迪坐在浴缸旁邊,他的手有一半浸在熱水裡。
馬克低頭看自己的身體,他的肌肉萎縮、瘦弱過頭的腿,有著手術傷痕和車禍殘留的腹部。
“人們厭惡殘疾人。比起同情,更多的情感是厭惡,但沒有太多人承認它,他們消除了一些舊有的歧視,種族、性別……但唯獨忘記了殘疾。他們試圖克服,但克服不了,所以不再提,當它不存在。人們無法消除對殘缺肢體的厭惡感,它寫在基因里,是本能要求人們去規避殘缺的個體,然後讓種族存活下去,這就是自然界的規則,殘酷的生存法則。每個人都被編程了,被那種叫做基因的東西編程,人和人工智慧都一樣,他們都被編程,有一些思考是隨機的,有一些思考卻被決定了大概的方向。然後,穹頂擴大了這種歧視。既然資源已經如此缺乏,為何還要給那些不健全的人?他們為什麼不去死呢?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時代保持著足夠的同情。我自己也在問,我這樣的人怎麼不去死呢?”馬克靠在浴缸邊緣,讓水淹沒他的肩膀,“這是那種不可能改變的歧視。出了車禍之後,我就感受到它了。”
安迪理解馬克所說的一切,安迪很像人,所以他理解這種厭惡,這厭惡在他最初看見馬克的時候就存在著――那種對於殘缺肢體的天生歧視。
“但是接觸會讓人們逐漸了解,緩解這種情緒,不是嗎?”安迪問,他把手放在馬克的肩膀上。
“我厭惡我自己,我感到罪惡,我感到我不應該活著,我以為我會習慣我自己,但事實是我永遠不會。別人對我的態度會影響我,穹頂對體殘缺的態度會影響我,我活在穹頂下,我會永遠被這種感覺籠罩,沒法復原。人無法脫離社會,尤其當它是一個如此封閉的社會。”
安迪沒有立刻回答,他在思考一些東西,思考他從有了意識以來就縈繞在身體裡的,關於“自由”的概念。
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他不知道說什麼,他明白他們都如此不自由,人們太看重馬克與他們不同的地方,而不是相同的地方,他們看待人工智慧也懷抱著一樣的態度。
“不一樣”就是原罪,植根於人類的文化中。
而穹頂像試驗場,把一切都放大、加劇。
在談論任何自由的時候,都有一些虛妄的、真切的、屬於基因的東西。
人與人工智慧都被編程。
安迪脫掉衣服,他的身體是嶄新的,以一個近乎完美的方式製造的。
浴缸很大,所以馬克說他小時候差點在裡面溺水,安迪坐到馬克的身後,感受到熱水包圍了他的身體。
他從後面擁抱著馬克的身體。他是多麼喜歡擁抱所帶給他的心靈顫動,為何他如此像人類卻又不是人類呢?他理解馬克,理解這種痛苦,理解那些疼痛如何融入記憶當中。
“馬克。”他的嘴唇貼著馬克的肩膀和脖子,他的手從後面環抱住馬克的前胸,他能摸索到馬克的肋骨,摸索到馬克的心跳,這樣脆弱的、微小的心跳。
他覺得自己是自由的,相比馬克他是如此的自由。但那不夠,遠遠不夠,他想給馬克自由。那並不是殺死他,並不是孤注一擲或者極其偏激,那應該是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所帶來的更為柔軟的結果。
“我在想你是對的。”馬克說。
安迪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是馬克不再說話,安迪只好追問:“什麼?”
“離開穹頂。”
“你想離開這裡?”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在這裡我永遠感覺被束縛。而且,”他笑了起來,聲音發抖,安迪不知道那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激動,“我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裡去?外面真的有那麼多輻she?那些數據都是政府給出的,沒人去過外面。”
“如果你想去,我們就離開。”他已經不在意是否離開,他覺得他找到了那種能夠支撐他的自由。
“我突然覺得輕鬆多了。”馬克說,他靠在安迪的胸膛上,安迪感覺自己在收集水的溫度,也在收集馬克的溫度,“我從未這麼輕鬆過。”
“我們得研究怎麼才能離開。”
“垃圾車。”馬克說,“垃圾車會載著垃圾開往穹頂之外,在那裡堆放。我們混在裡面,就能離開穹頂。”
“我們要從垃圾里爬出來?”
“對。像做遊戲。”
“我從來沒想過採取這種方式。”
“我比你更了解穹頂,我在這裡生活了很久。我對它瞭若指掌,這卻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希望。”馬克深呼吸,閉上眼睛,“現在我感覺很輕鬆。”
“你想什麼時候走?”
“到青色的蘋果長出來,我想我會比現在好多了。那時候我們離開。”
“跑到外面的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擁有全世界。”
安迪突然覺得很光明,那感覺籠罩了他的全身。在那裡,全世界都會接納他,因為全世界只有他和馬克。他們兩個都會被世界接納,沒有人會因為他們是殘疾人或者人工智慧而看輕他們。他們都不打算改變世界,他和馬克都沒有這種能力和奢望,他們只是想找個離開體系的地方。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勇敢。”馬克說,“我很久很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既懦弱又勇敢,安迪想,他也閉上眼睛。
曾經他幻想穹頂之外,只有他一個人,孤獨的。如今他還有馬克,他並不是那個外部世界的唯一存在,他還有一個承認他的人類。
勇氣像枝條一樣從他的喉部抽出,他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蘋果花的味道。
12
雷爾諾回到家,這才放鬆下來。他拉上所有的窗簾,反鎖大門,坐到沙發那兒。
有個記者最近對他逼得很緊,一整天他都緊張得像驚弓之鳥,他時常擔心秘密被暴露在陽光之下,而那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幫助他。
克萊爾從臥室里走出來,她沒還有休息,瑞雯早就睡著了,現在對她來說已經太晚了。
雷爾諾的右手在發抖,克萊爾坐下來,握住他的手:“感覺怎麼樣?”
“我覺得我修不好它。”雷爾諾說,他聲音里有一種絕望。
克萊爾順著他的骨骼向上摸,一直捏到他的關節處:“讓我幫你看看,等我一會兒。”她站起來,走到桌子那兒,掀起毯子,露出了地下室的入口。她蹲下去,摸到開關,把地下室的燈打開,然後走下去。
當她再次走上來時,她的手上多了個工作箱。
“我都已經持續工作十多年了。”雷爾諾說,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我這樣的,早就應該進行回收。”
“別說胡話,我的弟弟。”克萊爾說,她確認了窗簾,然後用防竊聽裝置掃了一遍房間才放心,接著她把所有帶攝像頭的手機和電腦都鎖進了黑漆漆的厚壁保險柜。
“現在安全了。”她說,她一直很謹慎。
克萊爾坐到雷爾諾的身邊,她打開了工具箱,那兒有手術刀、矽膠、鹽水、電線、各種各樣的零件,她讓雷爾諾把手臂的內側轉向她,然後順著上臂內側剝離那層隱藏得很好的矽膠皮膚,她找到電路口,小心地打開它,然後用鑷子檢查裡面的線路。
“我還是建議你用脖子後面的大數據口充電。”克萊爾說,“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能量不足而導致了問題。”
“因為零件老化,我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