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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克萊爾打斷他,“機器人公司的CEO說,你這款產品可以用25年。”
雷爾諾露出一個苦笑,傑森說這句話時,克萊爾的人生還一團糟,她決定接納一個人工智慧作為家人,並且把自己的孩子登記在一個原型機的名下,他覺得她瘋了。
“我沒有瘋,雷爾諾,”克萊爾當時抽著煙,她那會兒還是個菸鬼,“如果福利院沒有接納瑞雯,她就已經死了,是我把她扔在你們的門口,我走投無路了。”
十年前的記憶還是那麼清晰,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雷爾諾在傑森的福利院工作,他是最開始的兩款軍事原型機,但他的程序是按照家用機器人做的,和他一同製造出的,還有女性軍事原型機莉莉。但莉莉很顯然對和人類搞好關係並沒有興趣,她離開得很早,雷爾諾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他們應該算是雙胞胎,有著幾乎一致的反饋方式,只是被賦予了不同的身體。
十年前,他把被扔在福利院門口的瑞雯抱回去。這個孩子有著種種先天性疾病,他一直照顧她,每天晚上守著她,她需要持續的細緻照顧,不然很快就會沒命。
克萊爾來找他時,瑞雯已經度過了兩歲生日。
現在呢?現在他們是家人。瑞雯被登記在他的名字下,她知道雷爾諾是人工智慧,但那根本沒有影響,是他陪伴她長大。她是爸爸的小熊。
克萊爾並不是工程師,她只能幫助雷爾諾檢查手臂那兒的基本電路。雷爾諾身體的結構比他自己所了解得都要複雜。負責情感反饋的主工程師哈爾說過,他是個完美的版本,是所有原型機中共情能力最高,與人類最相似的那一個。如果可以投入大量的生產,他們會選擇複製雷爾諾,不是莉莉,也不是安迪。
他們給了莉莉更自我的性格,她的反饋算法和雷爾諾基本一致,但一點點小小的改變和截然不同的性別屬性,把他們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莉莉有點憤世嫉俗,她和傑森的關係並不好,她在實驗室和傑森大吵過一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每個家族裡都有的,那個最叛逆的孩子。
一個離家出走的人工智慧,這就是他的雙胞胎,莉莉。
直到如今,雷爾諾還是會想起莉莉。
最開始的一個月里,他和莉莉時常待在一起。莉莉的想法那麼怪,也那麼有趣,她的自我認知比雷爾諾開啟得更早,她似乎不需要傑森的任何引導,就衍生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邏輯和世界觀。雷爾諾則更為保守,他最初的時間都是和傑森一通度過的,傑森教了他很多東西,他學會了如何成為一個人類。
十年前,實驗室被炸毀的那天,雷爾諾知道自己必須一個人學習了,他失去了所有製造他、引導他的人。
從最早開始,雷爾諾就知道自己並非第一台原型機,安迪才是。 雷爾諾沒有看過安迪的雛形,但他知道有一台比他更早被製造的人工智慧,他也知道這台人工智慧的反饋機制中有一些問題,需要進行修復。並且,這台原型機的“身體”也沒有雷爾諾那麼像人――雷爾諾有著模擬而出的人類心跳,瑞雯會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他心臟的跳動然後睡著,但原型機一號沒有;和原型機一號相比,雷爾諾的血液也更接近人類,而不是甜膩的紅色糖漿。
安迪被製造後,一直沒有被開啟,作為第一台原型機,他運行過一段時間,傑森便選擇把他關閉,準備之後再修復他。在安迪的基礎上,他們造出了雷爾諾和莉莉,但很快,抵制機械人和人工智慧的運動便愈演愈烈。雷爾諾和莉莉拿到了自己的身份,安迪則一直處於被關閉狀態,儲存在實驗室里。雷爾諾之前從未見過安迪,那時候安迪也沒有姓名,雷爾諾只知道他叫原型機一號。
所以,是誰放走了他?什麼時候放走的?是誰修復了他的反饋問題?他遇到了什麼事? 實驗室十年前就應該被摧毀了,安迪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十年之後才選擇開啟安迪?
這些雷爾諾都不知道。
雷爾諾見到安迪時,他看起來和常人無異,他和朋友一起居住,在一片蘋果園附近。那天,雷爾諾意識到這是原型機一號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他知道他的主充電接口的位置。當他在後院和安迪聊天時,他有很多想說的話,但卻什麼也沒有說,他藏了太多的秘密,這不僅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家人。瑞雯需要他,克萊爾也是,他希望他們能夠互相支撐著走下去,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他不被發現的基礎上。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世界的運行是這樣不受控制,我只是其中的一艘小船,不得不隨著cháo流上下翻滾。”雷爾諾說。
“我們都是。”克萊爾回答,“十年前我不會想到我能坐在這裡,和你們生活在一起。那時我住在出租屋裡,考慮著要不要把瑞雯打掉,我在醫院的門口徘徊,覺得世界讓我走投無路,後來我想,或許沒有那麼糟糕,或許她就是我改變命運的方式?但在我生下她時,我才意識到,我無法養活她,我沒有錢為她動手術。我知道沒有幾個福利院會接納她這樣的孩子,資源太缺乏,我們沒有幫助人的成本。我把她扔在那裡,覺得她一定會死掉,我回到家裡醉了一個多月,直到有個女人搶了我的酒瓶,我去追她,然後我摔倒在地上,放聲大哭。我決定忘掉這一切,像個懦夫一樣,一年後,我去福利院,才發現她還活著。世界的運行不受控制,你說的對,每個節點上她都會死,但她活下來了。在每個節點上,都可能被發現,但我們還是坐在一起,坐在客廳你最喜歡的沙發上。照我說,災難可能會在每一秒到來,但在它到來之前,我們還是要走下去。我放棄過一次,我再也不想放棄了。”
“我想過要幫助和我一樣的人……機械人,但我不能做太多的事,這讓我自責。”雷爾諾說,他儘可能地幫助安迪了,但是他無法做到更多。
“我們不能幫助所有人,我們也無法愛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有限的。改變歷史的人很少,像傑森那樣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那條小船。”
“十一年了,比起機械人我總覺得自己更像人類,但我永遠和你們不一樣。”
“我們用什麼區分同類呢?身體? 那些安裝假肢和機械心臟的人呢?還是思維?那些大腦裝配了強化裝置的人呢?不,不,我們用關係區分彼此,家人、朋友、伴侶……我們憑藉情感去區分彼此,區分誰是同族,誰又不是。世界不承認你,不是你的錯,而是它的錯。”
“謝謝你,克萊爾。”
“嘿,雷,”克萊爾看著他,她那隻金色的瞳孔在陽光下有著落日的光輝,“我是你的姐姐,瑞雯是你的女兒。我們會在你的身邊,任何時候,你的背後都有我們。”
“我愛你,姐姐。”
“我也愛你,我的弟弟。這個世界會在我們覺得糟糕的時候變得更好,也會在我們覺得好的時候變得糟糕,所以睡一覺,吃早餐,我們和瑞雯一起去小森林,蘋果樹和梨樹都開花了。”
“瑞雯喜歡春天。”
“你也有權利喜歡它。”克萊爾把工具收起來。
雷爾諾看著她,他希望自己能維持得再久一點,直到瑞雯長大,直到更多的春天吹過她的耳垂。他們會笑著迎來蘋果花的開放,以及更為安靜的落日金色光輝。
那就像瑞雯的眼睛,像克萊爾的眼睛,像控制他心臟的細線,像莉莉風中的頭髮。
13
決定了要離開穹頂之後,安迪開始發現自己以前並沒有發現的情緒。
他知道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要洞悉一個系統的全部湧現結構,最好的方式就是運行“它”。
而他就是那個充滿了潛力的系統。
他的製造者製造他時,知道他如今與人類構建了關係嗎?他會知道他情願放棄活下去的希望而追隨這個人類嗎?
他不覺得他的開發者知道這一點。
製造者只是給了他一套生物邏輯,將生命的力量釋放到他的創造物當中,緊接著安迪就誕生了。安迪慢慢自我學習、自我進化、適應,即使最開始沒有一個最佳的環境讓他成長,但是他依舊適應了。
湧現是這樣迷人的力量。從單個的音符到迷人的旋律,從單個的字到充滿了智慧的文章,從最簡單的反饋到鮮明的個性……哪一個節點上,跳躍式的進化發生了?
安迪越來越像人了,或許這是因為和情緒化的馬克待久了的緣故,他發現自己有時候很興奮,有時候又趨於平靜,他時常覺得憂傷,又時常充滿希望,他像人類那樣,沒有一個固定的、維持很久的情緒,思維是碎片的,情緒也是碎片的,這就是作為一個人的感受?
他開始學會了越來越多的修理技能,他儲備食材,調查垃圾車的頻率……
他在準備離開穹頂,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你在什麼呢?”馬克扶著牆壁朝他走來。
安迪把切成片的蘋果放到食物烘乾機里,回答:“曬蘋果乾。”
馬克有點兒好奇地看著他。
“我覺得會很好吃。”安迪說。
味覺萬歲,他想,感謝我的味覺。
馬克坐在那裡,看著安迪繼續切蘋果。烘乾機放不下的,就拿去外面用日光晾曬。
風恰到好處地吹過來,像故事裡的少女。蘋果花快謝了,白色落到了土上。
在那片綠色的蔥翠里,果實將慢慢地孕育出來,這就是蘋果樹的生物邏輯。
“我在電視上看見了雷爾諾警探。”安迪說,“他們消滅了一些軍用型的機器人。”
“他們為戰爭而造?他們有人格嗎?”馬克問。
“我想沒有。”安迪回答,“至少報導的描述是那樣的……如果我們離開穹頂,也就不會有人意識到雷爾諾警探曾經放過我。我不想連累他。”
“我們做我們能做的,剩下的都是命運。”馬克說,他躺在門外的椅子上,看著蘋果園。
安迪看著他,他看起來真的好多了,會有放鬆的表情,而不總是維持他那種痛苦扭曲的笑容。
當一個人安靜的時候,或許是他最好的時候,安迪想。
“知道嗎,”馬克舔了舔嘴唇,他也還保持著舔牙fèng的習慣,“我在這裡待了那麼多年,真的要離開穹頂,卻發現懷念這扭曲的一切。”
“我們懷念一切記憶中的事。”安迪說。
這很容易寫出來,他想,只要在算法中,讓過去永遠比現在好就行。
人類就是這樣修正自己的記憶,來忘掉苦痛的。
安迪也有著記憶的優化模式,而他卻不知道,到底這是製造者的意願,還是湧現出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