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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留著客廳的暖氣嗎?”
“我一般關掉它。”
“那我需要一條毯子。”安迪說,他怕冷,卻不能告訴馬克,“我的配件會因為寒冷而加速老化。”
“我的臥室里有多餘的毯子,你可以自己去拿。”馬克說,“今天太晚了,休息吧。”
馬克的精神衰弱最近一段時間更加嚴重,他在床上躺下,客廳里還有人的腳步聲。他之前已經拉緊了窗簾,這會兒還是給自己戴上了眼罩,心裡盤算著明天是不是把耳塞也拿出來。
此刻,客廳里的動靜停止了,馬克鬆了一口氣,焦慮感有所緩解。
躺下去時候,肩膀的酸痛讓他不得不改成側臥,隨即而來的脊椎鈍痛讓他又一次調整了姿勢,接著,疼痛開始在腰和膝蓋蔓延……他地全身都很痛。車禍之後他總覺得自己是個螺絲沒有擰好的機器人。
馬克希望快點入睡,疼痛卻提醒著他身體各部位的存在感,他翻來覆去,腦海里都是聲音。一些聲音責問他為何買了這個機器人,快點拿去退貨,一些聲音因為購買這個行為感到羞恥,一些聲音告訴他,如果去退貨,他要付出2000元到3000元的折舊費,他為這個夜晚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卻什麼又沒有得到……他知道這些聲音都在他的意識里,但他不願意去觸及它們,他知道一旦觸及他就會整夜失眠,他儘量把自己的思維控制在最表層,專心致志地感受身體上的累和痛。病痛反而成為精神衰弱的良藥,他覺得很可笑。
馬克花了很久才睡著,和往常一樣,他的痛感讓他必須換很多次姿勢,才能夠在痛苦中模模糊糊地墜入夢中。他其實知道夢境會有更加可怕的東西等著他,但如果不睡覺,他就活不下去――這是作為人類的一個準則。
馬克的夢來得很快,很清晰,他躺在寒冷的街道上,身下都是血,他的腰斷了,下半身一點兒感知也沒有,沒有人救他,沒有人經過,他躺在那裡,因為脊椎的疼痛而嘴唇哆嗦。一切都太真實,他不知道是夢是現實,他大叫著“有人能救救我嗎”,周圍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血被寒冷凍成了暗紅色的冰,他卻一直躺著,沒有死也沒有好轉,疼痛在腰椎那兒,像蟲一樣咬他,像絕望一樣吞噬他。
他太累了,就閉上眼睛,想睡著,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又趕緊睜開眼睛。很多人從遠處走來,馬克又一次喊起來“有人救救我嗎”。但是沒有人理睬他,他們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有的人停下來看看他,但沒有人伸出援手。
他哭了起來,絕望纏繞著他的全身……
馬克從夢中驚醒,回家時新換上的灰色T恤已經被汗濕了,他爬起來,拿起床邊的水,喝了一大口,又吞下兩片止痛片。他很痛,很累,因為睡眠問題疲憊不堪,他真希望此刻能夠有人為他緩解背後的疼痛,用溫暖的手為他舒緩那些骨骼和肌肉,但他的機器人對醫療一竅不懂。
馬克重新躺到沒有被汗濕的那邊去,身體沉重又燥熱,他想去廁所,卻痛到爬不起來。他等待止痛片發揮了一點兒作用,掙扎著滿頭大汗地爬起來。
他觸及到拐杖,試圖把重量壓在上面,卻因為四肢無力而幾乎跪到地上。
我想站著尿尿。
他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我有一個機器人,所以我可以試著站著尿尿。
他之前會借著拐杖讓自己坐在馬桶上,現在他想站著尿尿試試看。
令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他不太會想念跑步的感覺,但他會想念站著尿尿。
馬克打開門,感到自己的身體重量都在頸椎、腰椎、腋下,他的胳膊內側被拐杖磨破了,他覺得自己是個細皮嫩肉從不運動的洞穴人。如今他已經不會幻想好起來了,夢裡也不會,他只會想想別那麼痛、那麼不堪一擊。
“安迪。”馬克說,他面對著一片黑暗,“扶我去廁所。”
安迪需要睡眠,他憎恨這個設定,卻無法抗拒。他被馬克叫醒時心情並不好看,他必須集中精神才能夠清醒,從睡眠狀態恢復到工作狀態需要花費他比別的機器人更長的時間。
馬克依靠在門框上,一隻手的下面是他的拐杖。
“扶我去廁所。”他把命令說了第二遍,又舔了舔上唇。
安迪走過去,撐住馬克的身體。即使馬克不沉,也是成年男子的重量。馬克身上是汗水的味道,昨天晚上他並沒有洗澡。安迪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他的人類臭味讓他覺得噁心。
他們走到衛生間花了一點時間。
“我要站著尿尿。”馬克說。
安迪頓了一下,他皺著眉頭,用空著的一隻手打開燈。
馬克靠在安迪的身上,把軟綿綿的陰精從褲子裡掏出來。
安迪沒有看他,他向前凝視著衛生間牆壁瓷磚上的裂痕,現在這一刻他就想敲昏他或者幹掉他,憤怒和厭惡堵在他的喉嚨里。
他聽見人類排泄時的水聲,這一刻又在加深他對人類的噁心和不滿。但他必須忍耐、等待,等到黑市的人也忘記他們到底把他賣給了誰,等到他隱藏得更久,他才可以殺了馬克徹底消失。
該死的是,即使在幻想把馬克殺掉然後逃走的美好未來時,他還是能聽見馬克尿尿的聲音。
馬克結束了他的小便,把陰精塞了回去。
“扶我回去。”他說。
安迪看了他一眼,此刻馬克露出了一種安迪難以形容的表情,他耷拉下來的嘴角向上翹,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噁心表情。安迪在其他人類的身上看到過這種猥瑣的得意洋洋。
安迪的內心咒罵著,關上了衛生間的燈。
馬克回到床上,天還是黑得像葡萄。
安迪把門關上了。
馬克戴上眼罩,躺回床上,想再休息一會兒。站著尿尿讓他又高興又難過。
時隔一年我終於站著尿尿了,他想,胸口堵著一種難以述說的痛苦和興奮。
他哭了一會兒,眼淚被眼罩吸乾。
他一夜無眠。
03
馬克誰也沒有。
他幫助過人,但卻沒有被人幫助。他老實地納稅,而他現在誰也沒有,只有一個不知道下一年能不能結果的寂靜蘋果園。
關於站著尿尿這個故事,有個前傳,當時馬克有個護工,一個每天都在喋喋不休說話的男人。出車禍之後,馬克站不起來,做任何事都要有人幫助。最開始的那段時間,他甚至需要使用紙尿褲,這一度讓他想自殺,他會在腦海中模擬他的死亡,再在這種幻想中睡著。後來他好了一點兒,可以在拐杖和護工的雙重幫助下進行站立,所以他試圖站著尿尿。馬克冒出這個念頭也像昨天那樣莫名其妙。但可笑的地方是,他的護工沒有撐不住他的身體(他在說一個關於政府關閉人工智慧公司的話題,和往常一樣喋喋不休),馬克摔了下去,牙齒磕到了馬桶的邊緣,鼻子撞到了地面,他蜷在地上捂著臉流血。那之後,馬克缺了一小塊門牙,到現在它還缺著――一個站不起來的人不會想去補什麼門牙。
後來馬克就不試圖站著尿尿了。他覺得這很可怕。
通常,馬克刷牙時會特意看看那顆門牙,像是比珍惜任何東西都珍惜那個空缺。很多時候他覺得他的生命就是從這個缺口中流走的。
第二天,馬克起得很早,他的黑眼圈很嚴重,看上去死氣沉沉,他失去了5000元,得到了一台半成品人工智慧。他不想要這種東西,就和他不想去互助小組分享他的痛苦一樣,他希望擁有一台運作出色的、聽從他命令的機器。而他的這台人工智慧顯然有太多的話要說。
但某種程度上,這個人工智慧最滿足馬克的要求。
今天,馬克希望給自己找到一個輕鬆的方式,於是他選擇了一件很久沒有做的事――泡澡。
馬克拄著拐杖走到臥室門口,安迪還在沙發上睡覺――確切地說,處於待機狀態。
“安迪,”馬克發出指令,他希望這個機器人今天能夠正常運作,“我要泡澡。你去清洗浴缸兩遍,然後放熱水。”
安迪爬了起來,他花了一點兒時間適應,這使得他看起來不像機器人,而像個被吵醒而不高興的人類。
馬克感到一絲的恐懼掠過心頭,但他很快說服了自己――你購買他,就是為了那個目的,何必糾結於他過於像人類?
安迪走進浴室,他清洗浴缸,然後放水。
馬克餓了,他給自己切了點麵包,塗了蘋果醬――自己做的蘋果醬。
“水放完了。”過了一會兒,安迪從浴室走出來。
“陪我進去泡澡。”馬克說。
安迪盯著馬克,他在皺眉頭。
馬克儘量不看他,他不想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他不喜歡做這個,不喜歡猜測別人的想法。
安迪和馬克走進浴室,馬克站在浴缸前下命令。
“幫我脫衣服,扶我進去。”
安迪頓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他蹲下來,為馬克脫掉褲子,然後脫掉T恤。隨後,他扶馬克坐進浴缸。
溫熱的水漫過馬克的全身,他舒服極了,像得救的鳥。
“留在那裡陪我。”馬克說,他感覺安迪想走。
他需要安迪在這裡,如果他滑進浴缸,他可能因為無法撐起身體而溺斃。
馬克閉上眼睛,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泡澡。他舔了舔他缺了一顆的牙齒,他知道一次舒服的泡澡無法填補牙齒上的缺口。
安迪討厭人類的身體,也討厭自己的身體。
當他看見馬克的裸體時,那種噁心來得很自然,他甚至幻想著鬆開手,看著馬克摔下去,頭砸在浴缸邊緣,死去,血染滿整個浴缸。
他憎惡脆弱,憎惡自己,沒有來由地憎惡馬克。
馬克腰椎那兒有個明顯的舊傷疤,腿上有很多舊的切傷,他因為缺乏鍛鍊顯得蒼白,身體幾乎沒有肌肉,是一團讓人覺得噁心的柔軟東西。
除了安迪之外,很多機器人都能單手把馬克這樣的廢物提起來,捏死。不過,安迪可做不到,如果他要殺他,就要用人類殺死人類的方式。安迪太像人類了,他的製造者做了這個決定,他賦予他痛感、困意、脆弱,他給予他模擬人類的眼淚和精液,讓他即使學人類吃東西也不會損壞自己的身體。他的內部和其他機器人一樣是機械結構,那是他堅硬的骨骼,但他的製造者卻限制了他的力量,讓他像一個人類那樣力不從心。
安迪比每個機器人都脆弱,像人類那樣脆弱,而馬克幾乎比每個人類都脆弱。
安迪看著馬克,便想到他自己。
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泡澡更令人感覺舒服了,所有的酸痛都得到了緩解,像是永遠都不會再痛。馬克看著自己的腿和腳趾,之前當他還是個社會護工時,他也這樣扶著別人進浴室,扶著他們坐進浴缸。他比任何人都能體會那些身體有殘疾的人的心態,但當他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發現他從未理解過。那種死亡一樣般的無力會徹底改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