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科特一個人,躺在病床上。
雷爾諾沒有走,他待在醫院陪他。上半夜,他在醫院走廊的長凳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他站起來,看著窗外。
蒼穹里的白天和黑夜沒有長短之分,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僅僅是熱量供給不同。雷爾諾沒有見過蒼穹之外的世界,他從不知道核戰爭之前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他並不責怪政府將他們困在蒼穹之內,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案。蒼穹之外不適合生存,有的人能活下去,有的人不能,那些活下去的人也會承受輻she對身體的危害。
雷爾諾走進房間,在科特旁邊坐下。科特好像睡著了,他的側臉端正而英俊,房間裡有淡淡的花香,四周安靜得不真實。
雷爾諾開始想很多事,想那些被他殺掉的軍事機器人,他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他沒有任何理由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利,但為了活下去,他卻無法選擇。
他渴望自由。
這自由並不是指走出穹頂,而是人們更能理解彼此,人工智慧和人之間更能互相理解,他喜歡“尊重”這個詞的發音,他希望他們都能活得更有尊嚴。
***
科特有了模模糊糊的意識,疼痛已經捲土重來,疲憊感和無力感充斥他的軀體。他還活著,並且知道自己還活著。疼痛是一種修辭手法,對於你生命的詮釋。
科特睜開眼睛,他看見了熟悉的醫院的顏色,熟悉的管子、熟悉的輸液瓶。
他看見了坐在那兒的雷爾諾。
科特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
他不用那麼早醒來,此刻,他不需要單獨面對這個世界,雷爾諾在這裡,就在他的身邊。
科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雷爾諾注意到他醒了。
雷爾諾對他笑了笑。
科特拿下氧氣面罩,看著雷爾諾,他沒有笑。科特很少笑。
雷爾諾什麼也沒有說,科特當然也是,他們凝視著彼此。
夜晚讓世界變得安靜,風吹起帘子,把花香送入呼吸里,他好像又能聽見大地和胸膛里的震動。
雷爾諾在這裡,他還活著,而科特自己也還活著。
他們仿佛非常了解彼此的心思那樣一言不發。昨天晚上他們還躺在一張床上呢,滿是汗水,在有霉味和髒兮兮的房間裡做愛。科特選擇雷爾諾是因為他優秀的體能和she擊數據,也因為他是一個父親。科特希望在他的身上看到人類的可能性,他本著實驗的性質選擇了他,卻給自己帶來了這種凝視和安靜。
“溫斯頓女士明天會來看你,她說里昂很好。你的哥哥和姐姐傍晚來過。”雷爾諾說,他講述了那些還在關心科特的人。凱特、貝拉米,還有文尼。
科特此刻其實一點兒也不關心,他只想看著雷爾諾。
“軍事機器人呢?”他問。
“他們都被幹掉了。”
“被誰?”
“被我。”
“你為何知道它們的弱點?”
“傑森曾給我看過一些資料,關於軍事機器人的。”
“我不是在質問你,”科特意識到自己的表達方式不怎麼對,他不能毀了這個美好夜晚,“我是說,你沒受傷很好。”他看著雷爾諾,覺得他英俊、善解人意、迷人,他喜歡他的味道。
雷爾諾在他的床邊坐下。
“溫斯頓女士發了里昂的圖,你想看嗎?”
“是的。”
雷爾諾把手機放到科特的眼前,可愛的無毛獨眼貓出現在屏幕上,它看見凱特拿著貓罐頭,喵喵地叫著,這是第一張照片,第二張照片是它躺在凱特的大陽台上曬太陽,搖著它的尾巴。
“你的桌面是你的家人嗎?”科特問雷爾諾。
“是的,我的姐姐克萊爾、我的女兒瑞雯。”
“她們都是異色瞳。”科特說,不久之前他還在用這個叫瑞雯的漂亮女孩威脅雷爾諾,而現在雷爾諾在向他講述他的家人。
***
凱特.溫斯頓已經至少26個小時沒睡覺了。
軍事機器人的傳聞掀起軒然大波,幾個小傳言就讓網絡上充滿了無端的猜測,她通常覺得那些陰謀論患者應該去寫小說。但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政府的公關戰爭從來就沒有停過。
無論你做得多麼的好,無論你的思路多麼的清晰,還是有成千上萬的人等著去曲解你的意思,製造謠言,煽動情緒,謾罵發泄。這就是網絡,這就是人們在面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時的惡意猜測,凱特每天面對的就是這些。
凱特組織了新聞發布會,她是政府發言人和宣傳部負責人,但這次的事情需要更高的人物進行說明)――副總統薩曼莎是事件的發言人。
在做的記者們凱特每一個都認識,她篩選過名單。記者們的問題很尖銳,但副總統處理得非常好。發布會之前,凱特花了半個小時,和副總統確認了發言稿,然後確認哪些問題應該迴避、如何迴避,並且要求副總統換一身衣服。
科特還在病床上,凱特給雷爾諾打過電話,他的情況穩定了,不會有危險。科特應該是這次的發言人之一,但他受傷了,所以凱特這次也放過了雷爾諾,讓他們遠離這次的發布會。但是科特應該慢慢地來到幕前,他是強硬派,現在社會需要強硬派。
凱特終於、終於,結束了這一系列的工作,她走到衛生間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覺自己看起來有兩個世紀沒有合過眼了。她在淋浴室洗了澡,換了身更為輕便的衣服,出發前往醫院。
凱特推開病房的門,科特正靠在床上,雷爾諾站在窗前。
“嘿,甜心。”凱特說,她把手裡的花放在柜子上,親了一下科特的臉頰,她對雷爾諾笑笑,“我想和安德魯單獨聊聊。”
雷爾諾沖她點點頭,走出了房間。
凱特坐在科特的病床邊:“你看起來挺好的。”
“你期待看見什麼場景?我插滿管子昏迷不醒。”
“可憐的傢伙,”凱特轉轉眼睛,“只有下屬在身邊。”
“那是因為我的貓在你家。”科特的表情依舊不解風情。
“它――很――好,”凱特拖長了音,“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給它清理貓砂。”
“我看到發布會了。”
“還會有第二次發布會,等你恢復一點之後,我們要向公眾披露更多的東西,增加透明度,會有關於之後逮捕人工智慧工作的重心之類的。別擔心,我會幫你準備演講稿,也有很多問題需要你事先背下來。你可以休息幾天,然後進入狀態。佩吉警官也是。”凱特笑了笑,“你不會真的給他買咖啡了吧。”
“是的,我買了,”科特說,“我認為你在人際關係上的決策通常是正確的,所以我那麼做了。”
“天哪,安迪,我那是在開玩笑,至少也是個比喻!”
“所以我還需要送咖啡嗎?”
“隨便你。”凱特決定撒手不管了,你要怎麼教育你情商和正常人差距很大的朋友搞對象?
還是讓他自生自滅吧。
11
馬克坐在沙發上,安迪在他的身後,他環抱著馬克的身體,馬克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最開始他們在聊那些開花的蘋果樹,然後馬克靠在他的懷裡睡著了,睡在傍晚的陽光里。
安迪看著偽造的太陽慢慢落下地平線,他把毯子往上拉,蓋住馬克。
馬克的呼吸很平穩,距離滿身是血的晚上已經過了接近三個月。
現在蘋果樹的花都開了,白色的蘋果花將樹木裝扮出不真實的美感。風吹拂春天的夜晚,寒冷結束得像溫暖消亡那麼快,春夏秋冬,無論它是模擬而出,還是自然所賜,都在身體和地面上留下痕跡。
為何有性別,為何有疼痛,為何會流汗,為何會感到痛苦,又為何會感受愛……安迪想知道自己的設計機制,但沒有人來告訴他。有時候他會想像自己如果遇到了製造者,他會與他/她進行怎樣的對話。而這僅僅是妄想而已。
馬克醒來時,屋子裡沒有開燈,安迪在黑夜裡看那些蘋果花,仿佛能夠聽見它們夜風裡的呼吸。
“你餓嗎?”安迪問。
“想去洗個澡。”馬克說。
安迪吻了馬克的脖子後面,馬克剛剛剪了頭髮――安迪並不是特別糟糕的髮型師。
安迪發現自己想在馬克身上找到一些東西,一些不同的、相同的東西,他感覺自己的情感幾乎每一秒都在發生變化,有時候他生馬克的氣,有時候他為他哭,有時候他希望他們有共同點,有時候他渴望看到他們身上的不同。
“我不再糾結於我是不是能成為人類這一點。”安迪說,“而現在,我幫你去放洗澡水。”
“我睡著的時候你一直在想這個?”
“我在想我能不能看到蘋果結果。”
“等待秋天吧。”
安迪把馬克留在沙發上,去牆壁那兒開燈,房間裡亮了之後,世界重新有了色彩。安迪走到浴室,給浴缸放上水,然後回到廚房。
“我準備給我自己做點吃的,你想要嗎?”
“取決於你做什麼。”
“牛排。”安迪說,好玩的是,他發現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是肉類,“我可以給你做個奶酪肉醬飯。”
“你的腦子裡有很多食譜。”
“我只看那些有鍋和烤箱的電視節目。”安迪說,他能夠感覺到馬克的目光盯著他的背,他轉過頭看了馬克一眼,然後又轉回去。
最開始他是怎麼覺得馬克該死的?現在他覺得他愛他。找到這種愛的感覺,讓他感覺找到自由。
無論是不是我的自由意志,我都希望這樣,他想。就算是被操縱,就算他的情緒都是反饋機制,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安迪很會修機械,也很會做菜,前幾天他發現他也挺會給馬克剪頭髮的……就好像他不是用來作為性`愛機器人出售的,而是一台家用機器人。
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不會知道他們為什麼製造你,而你只能選擇成為現在的自己。
“我小時候一直爬到蘋果樹上去待著,”馬克說,他現在會說說自己的事,“我坐在那裡聞到花的味道,看著地平線,我知道我距離穹頂的邊緣不遠,那時候我總是想我長大了要做什麼,我想過很多事,還包括去穹頂之外。”
“從不知道你也想去穹頂之外。”
“好奇是人的天性。只有我丟失它很久了。”馬克說,“我透過蘋果樹的枝幹看著天空,它是藍色的,充斥在我的眼睛裡,我的周圍有蜜蜂飛的聲音,光線刺得眼睛痛,這時候,遠處的穹頂教會裡,傳來整點的鐘聲,那就是我永遠銘記的下午。”
“它很特別,所以你記住了它?”
“沒有原因,我就是記得它,不特別,很普通。我現在閉上眼睛,能夠重新回憶出那時候的一切。就是這些細節和碎片構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