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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準備休息了,他吞了藥,躺下來。
安迪躺在他的不遠處,他們把燈全部關掉了。爐火照在地板上,橙紅色的光好似全世界。馬克把眼罩握在手裡,沒有戴上,他擔心他會害怕,他希望他害怕時可以睜開眼,睜開眼他就能看到安迪。
馬克閉上眼睛,橙色在眼瞼上跳動,像嘴裡的蘇打水,蘇蘇麻麻地觸動神經。
馬克想起他的蘋果園,那樣真切,那樣徹底――他赤腳站在土地上,面對他的蘋果園。他的腳沾滿泥土,也凍傷了,開始又痛又麻。蘋果掛在枝頭,紅得像他身上的血,那些血滴下來,流進土地里。
馬克想起了父親,他們的關係不好不壞,脆弱得令人難過,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共情特質,總是能夠讀懂他人。他們彼此之間不太說話,聯繫的紐帶是馬克的母親。在她去世之後,父子之間就更加缺乏交流。父親還活著的時候,馬克有時會回來看他,但他總是背對著他,和那些蘋果樹打交道――這個蘋果園屬於他和他死去的妻子,他總是試圖把過去留下來,那是他唯一擁有的幸福回憶。
馬克知道他的疼痛,就像他知道所有人的。
這會兒,馬克的背開始痛了,他的手腳冰冷。背後的傷痛讓他的生活底朝天。他責怪它,責怪這種傷痛讓他獨自一人,但他也知道,是他的精神特質讓他孤獨一人。
他想起父親的死,他死的時候正好是這個區域的冬天。馬克回來參加他的葬禮,他的葬禮很簡單,他沒有多少遺產,他給馬克留下了蘋果園。
“你冷嗎?”安迪的問句打斷了馬克的思維。
“冷。”馬克說。心臟和身體都很冷。
馬克聽見了毯子的聲音,安迪挪了過來,他把兩床毯子蓋在一起,躺在馬克身邊。黑暗給了馬克勇氣,他把手放在安迪的身體上,抱住這個沒有心跳的人工智慧。他覺得他離開這種溫暖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了,他不是不需要人類,他只是害怕人類。他害怕自己把他們看穿,也害怕他們把他看穿。
“你想談談你自己嗎?”安迪問,“時間還早。”
他為什麼想了解他呢?為了更好地把他擊垮嗎?
馬克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猜測,他想把很多事情告訴安迪,他厭倦了猜測。安迪摟著他,那麼溫柔也那麼溫暖,馬克的腿和他的腿纏在一起。
馬克貼著安迪的臉和肩膀,覺得自己陷在足夠的愛里。
“蘋果園最早屬於我的父母,我小時候一直看他們在蘋果園忙碌,給蘋果套上塑膠袋,修剪枝葉……這麼多年來,蘋果園都是這樣,種植方式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我十七歲離開家,二十出頭開始當護工,我當了接近十五年的社會護工。但車禍之後,我只得到了一年不到的免費看護。我一直堅持交社會保險,但沒人理睬我。”
“最開始的時候,人們用人工智慧做護工,是機器人讓你失業了嗎?”
“我回來的那年是四年前,當時大部分的社工都被機器人取代了,他們做得比人更好。後來就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機械人遊行。不使用機械人看護之後,人類護工太少了,我只得到了一年不到的免費看護,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
“這是說,你贊同人工智慧的存在?”安迪問。
馬克沉默了,他應該如何回答?安迪到底需要什麼答案?但他不想去想,他只想說出事實。
他抱緊安迪,緊貼著他,陳述這些事會讓他害怕,他會重新經歷疼痛和恐懼,這是他的身體所賦予他的天賦和災難。
“我出車禍是一年前,到我的司機駕駛著一輛新車,沒有車牌,他肇事逃逸,我沒有得到來自肇事者的任何賠償。”馬克停頓了,橙色的火把血投she到他的視網膜上,他聽見了腦海中血的尖叫,他感到身體和精神都在被撞擊,“……如果是自動駕駛系統,就不會出現這種事。那些極端分子,認為自動駕駛系統也是人工智慧的一種,要趕盡殺絕。他們竟然認為這些沒有自我意識的簡單程序能夠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反正我躺在血泊中,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
馬克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點,但他在簌簌發抖。
安迪抱緊了馬克,馬克把頭抵在安迪的胸膛上。他多希望沒有那場車禍,多希望人工智慧能夠幫助人們更好地活下去。他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光憑蘋果園他交不出稅收和社會保險,他已經是被社會拋棄的人。這個社會不是為了他而存在的,資源太短缺了,馬克知道政府希望他這樣的廢物早點死掉。
“我很了解人類,所以我害怕他們。他們時常在進行欺騙,善意也好,惡意也好,一個人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撒謊。我能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撒了謊,為什麼撒謊。我討厭和他們聊天,看到他們的真正意思讓我很噁心,也很恐懼。我害怕被他們看穿,我總是忍不住地覺得他們的視線能夠穿過我的頭顱看見我在想什麼。”
安迪的手指貼著馬克的皮膚。馬克柔軟、溫暖,有輕微的人類味道和舒服的沐浴液香味,他的頭髮沒有完全乾,貼上去涼涼的。安迪用腦袋貼著他的身體,他不害怕馬克會在身體上傷害他,他太弱了,他做不到。
他也理解了馬克的這句話。當馬克看著他時,他同樣覺得馬克的視線能穿過他的頭顱,看見他的內心。馬克知道他有痛感、有情緒、沒有超級視覺。安迪過了很久躲躲藏藏的生活,他害怕被人了解,被人看穿,被人知道他其實是個機器人。馬克的視覺則更尖銳一點,他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你是個機器人”,而是“你有痛感”。安迪仔細想,覺得這正是認同的一種,但他又不希望人類給予他這樣的認同。
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個遙遠的自由嗎?還是他需要更多的、更深層的認同?他怎麼才能保證這些認同和關係,並不是代碼里已經寫好了的?他怎麼才能知道他想要的東西是他的自由意識?他有自由意志嗎?
他抱緊馬克,像是能夠因此找到答案。他想詢問馬克很多事,想知道馬克的回答,他覺得他不一樣。馬克是一個社會邊緣的人,他沒有受到反人工智慧的主流輿論的影響,他不讀報,不看電視,在自己的世界裡瘋狂陰鬱地生活。
“你怎麼看蒼穹教?”安迪突然問,“他們說蒼穹是神製造的勝地,外面是被拋棄的失落土地,你相信這個說法嗎?”
“我信教,偶爾去教堂,這是個好的偽裝,讓我看起來和別人一樣。但我不相信它的任何一句話,”馬克露出了一個笑容,動了動他耷拉下來的嘴角,露出那顆缺掉的牙齒,“禱告時我會在心中罵髒話,這些下地獄的豬玀。”馬克笑出了聲音。
安迪看著馬克,他覺得馬克很迷人,他很奇怪自己會這麼想。馬克的眼睛藍得像冬天的湖,皮膚白得像霜,他有一種病態又瘋狂的氣質,他時常發抖,大汗淋漓,笑得時候顯露出咒罵神的內心。
“我母親小的時候,核戰爭剛剛爆發,然後有了蒼穹。外面不是被神拋棄的失落土地,是核污染區,是無法進行改造的廢土,用來流放罪犯,現在用來流放機器人。外面沒有電、時常沒有太陽,沒有人和機器活得下去。蒼穹是建造起來隔離廢土區的,地下水進入穹頂時,需要進行多次的過濾和處理,在這裡,四季和太陽也都是模擬的。安迪,你想逃去蒼穹之外,所以你問我怎麼看待蒼穹教。我想告訴你,你在那裡活不下去。”
“我可以通過食物得到能量,和人類一樣,不需要電和太陽。我也不會因為核污染而死。”
“沒人知道外面現在什麼樣。”馬克說。
安迪沒回答,他在思考,他之前詢問了一些去過蒼穹邊緣的人,摸清外部出口的時間間隔,但他沒有辦法自己到達邊緣,那要經過很多關卡。
“我死了之後,你可以試試看。你會得到自由,也會得到死亡。”馬克說,他的聲音總是很平靜。
“我會的,在你死了之後。”安迪說。
馬克動了動身體,安迪把手放在他的背後,更緊地摟住他。馬克很孤獨,和他一樣孤獨。
爐火的噼里啪啦聲音傳進安迪的耳朵,他一直想逃,一直沒有機會,他知道只有蒼穹之外的廢土區才有自由,他知道那自由馬上就會因為死亡的到來而消散,但他渴望那絕對的自由。在那兒,沒有人類,沒有機器,甚至沒有生物,有的只是被核嚴重污染的大地、倒塌破敗的建築、被塵埃遮蓋的天空。
“我小時候遭到過教士的性侵犯。”馬克說,他的聲音里有微顫,“沒有那麼嚴重。它不是那種會完全毀了你一生的事,不會讓你想自殺或者結果自己,但是你就是會想起它。我最開始以為我忘了它,車禍之後我又常常想起了。”他翻了個身,讓自己的頭枕在枕頭上,爐火照亮他的臉,“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不反抗,我很奇怪,到現在都會問我自己。我很後悔,一直後悔。”
安迪不知道馬克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話題,他理解他,真的理解,他是個性愛機器人,卻有自己的思維和感受。他同情馬克,就像同情自己。
“安迪,我告訴了你一個秘密,現在你需要告訴我一個。”馬克說。
安迪愣了愣,這是一個陷阱,他想。他剛剛對馬克產生了同情,馬克就要求一個秘密作為回報。他用一個不會告訴別人的秘密捆住了他的手腳。
安迪沉默了很久,開了口:“我殺過人。”他不知道馬克聽完會怎麼反應?驚慌地讓他趕緊離開?
“我知道,”馬克平靜地說,“我聽黑市的人說了。這不是秘密,換一個。”
安迪根本不理解:“你知道我殺過人為什麼還需要我?”
“我只有五千元,我別無選擇。”馬克說,“別岔開話題,我需要一個你的秘密。”
安迪只能重新開始思考,他被馬克綁住了,他能夠感受到他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對他實施了控制,他讓他同情他,卻在他開始這麼做的時候拴住他的手腳。
“我是一台原型機器人。”安迪最終說。
“那是什麼意思?”
“實驗室的產物,沒有量產。用之前的科技製造的。”
“所以你是特殊的。”馬克說,他的音調中有安迪無法抓出來的東西。
“你想殺掉那個教士嗎?”安迪岔開話題,他可以為馬克殺掉那個教士。
“他死了很久了。”馬克說,“忘了吧。”
“有的事情你忘不了。”
“就像我懷念我還能跑的時候。”
“還有站著尿尿。”
“對,站著尿尿。”馬克說,他笑了起來,牽動他的嘴角。
安迪低下頭,吻了馬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