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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有東西在肆意崩塌。
他記得當時他為何沒有接電話,他記得電話響起過幾次,但他坐在窗台上,看著窗外,什麼也沒有想。那會兒他像是被疼痛和孤獨掏空了,他放棄了世界。
而現在世界放棄了他。
馬克所感受到最深的,除了內疚之外,只有無盡的孤獨。
他坐在那兒,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他的內臟、骨骼、血液、腦髓,都被一種巨大的吸力抽出了身體。他的腦海像感染了病毒,它以驚人的速度傳播,直到把那兒變成一片巨大的荒蕪――樹死了、溪流乾涸了、雪與雨永遠不會再下,屍體從湖底泛起,粉紅色的,布滿整個天空。泥沼冒著泡,吞沒他的殘骸,禿鷲從天上飛下來,把他的雙眼啄了吃掉……
“媽媽給你寫了一封信,還有些你們之前的照片,我覺得應該給你。”丹尼說,他把一個文件袋交到馬克的手上。
馬克接了過來,沒有說話。他和莎拉沒有拍過多少照片,他知道文件夾里裝著的都是些什麼,這些東西是他和莎拉最後的記憶,也是唯一的記憶。
丹尼和他媽媽很像。
馬克看著他,卻想不起莎拉的模樣。
當他和丹尼道別後走出咖啡館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清楚地看清了這個世界。像是從前他看見的都是自己想像中的穹頂,如今它的真實模樣呈現在眼前。他覺得自己那麼的無助,那麼的脆弱和孤獨。他把文件夾放在包里,拄著拐杖慢慢地走。
他穿了最新的襯衫,颳了鬍子,穿了最新的一雙鞋,他在一個被分配的晴天得知了莎拉的死訊。
他試圖走進自己的精神宮殿,卻無法融入它,他成為了自己精神中的外圍人。
馬克走到了等車的地方,坐在那裡,盯著地面。
他失去了莎拉,有個探員知道安迪是人工智慧,該發芽的蘋果樹還沒有任何跡象,他將要付不起稅收,他的身體還是這樣糟糕。永遠不會有任何好轉。他不知道到底還剩下什麼活下去的理由。
沒有任何理由和幻想支撐他活下去,他在馬桶旁邊跌倒了,磕掉了一小塊牙,嘴巴和鼻子裡都是血,他舔著牙fèng,很快就會有更多的牙齒掉下來。
他是這樣一個卑微醜陋的人類,失去了精神世界之後他什麼也沒有,他沒有朋友,也失去了最後的親人,他甚至喪失了和她說再見的機會。
絕望是一種特殊的氣味,慢慢地布滿全身,讓人無法呼吸。
馬克登上車,在靠窗的地方坐下。他的腋下又被磨破了,痛感卻已經麻木。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被燒黑的牆壁,蒼穹教的屋頂,他想起最開始,最開始他和莎拉在陽光下坐著。
那時真好。
他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他呆滯地,看著路邊的車輛和塗著字的牆壁。
他很安靜,像死人那樣安靜,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只是需要讓身體更接近那個過程。
馬克打開包,拿出文件夾。
照片滑落出來,是他和莎拉唯一的幾張合照,在河邊,在樹下,還有他們一起騎車的照片,莎拉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他當時想永遠保護她,無論她愛上誰,在哪裡生活。
馬克的淚水落在照片上,那時候他真年輕,比現在討人喜歡,笑著,奔跑著,好像可以擁有一切。而莎拉,他的莎拉,還好好地活著。
我希望有人能把這些照片放進我的棺材裡,他想。
淚水布滿他的臉,他把滿面的淚水用袖子擦去,打開那封信。
“馬克:
如果我好起來,你就不會拿到這封信了。
有時候我真擔心你,但你卻不和我聯繫。如果你有任何困難,告訴勒夫和丹尼好嗎,他們會幫助你。
我真想念我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能跑能走,可是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不過記憶是永恆的,不是嗎?你最喜歡說這句話。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莎拉”
淚水打濕了信紙,馬克慌張地擦去,害怕莎拉的字跡在紙上暈開。
他覺得很累,非常累。一直以來的疲憊壓進他的身體,他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會關心他的死活,除了莎拉。
他還會做噩夢,還會持續疼痛,還會遇到越來越多的問題,還會受到傷害。活著是一個偽命題,他不應該擁有它。
他真想睡著了,就永遠不會醒來。
13
安迪在家中無所事事地待了一天,他摸索著電源線,摸索著自己脖子後面藏著的電源接口。比起雷爾諾他更願意相信馬克,即使他和雷爾諾只有一次簡短的對話,與馬克卻相處了至少一周。馬克的絕望幫助了他,卻也綁住了他。如果要以更加機器人的話來說,馬克並不是個很好的人類行為學習對象。
安迪想起他早上離開時布滿體表的那種瘋狂,他覺得馬克就在崩潰的邊緣,一點兒小興奮和一點兒小的痛苦都能徹底摧毀他。讓他步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馬克在下午一點出頭的時候回來了,過敏令他從眼眶到鼻尖,從兩頰到脖子都是一片cháo紅,他的眼球開始充血,絕望又瘋狂的氣息從他身體上散發出來。他用手撓著脖子,直到撓出了血。
安迪發現自己在客觀地觀察馬克,不帶有愛或者恨,他只是覺得恐懼,恐懼馬克的這種不完整,恐懼他接下來會做的事。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拿了一個放在廚房裡的蘋果,在沙發上坐下。他緩緩地把蘋果切開,遞給安迪。
安迪依舊接過了它。
這個過程讓安迪毛骨悚然,馬克散發出一種死一般的絕望,他是個行屍走肉,而安迪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這種毫無生命氣息的狀態。
安迪突然恐懼地察覺到:馬克就像個掉入恐怖谷的機器人。
他太極端了,太可怕了,甚至讓安迪這樣的人工智慧都感受到恐怖谷的存在。
切蘋果、餵蘋果的過程進行了很久,久到永遠也停不下來。
“聊聊你殺人的那件事吧。”馬克突然說。
安迪不知道如何回答。
“殺人讓你感覺怎麼樣?快樂嗎?”馬克問,他拿著刀和蘋果。
“我只是逃開了,而且那是個意外。”安迪辯解道。
“你沒有想把他殺掉?一次也沒有?你在撒謊。”馬克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你能夠和所有人說,我是無辜的,那是個意外。你為什麼要騙我呢?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騙不來我。你想過要殺了他,但你殺他的時候不在計劃里,是這樣嗎?”
“是的……”安迪不由自主地回答,他覺得害怕。
“你想殺了我對嗎?”
“不。”
“你第一眼看見我就想把我幹掉。”馬克看著他,“為了得到自由,殺了我一點也不要緊,你就是這麼想的。現在告訴我,殺人讓你感覺怎麼樣?”
“輕鬆……”安迪把這個恐怖的詞語說了出來,它讓他噁心。
馬克像是滿意了,他沒有再問下去。
安迪不知道這段對話為何要存在,他坐在那裡,口腔里殘留的是蘋果味。
晚上,他們沒有再說過話。馬克去他的房間裡待著,再也沒有出來過。
安迪靠在沙發上,看著黑色的夜幕,他想逃跑,今晚就想跑,想逃離馬克。馬克突然變得陰森恐怖,而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和他進行的對話不再是試圖了解他,和他做交換,而變成了一種詭異的試探。馬克比他更像人類――不,正確地形容是:他比他更懂得如何控制別人。
安迪感到可怕的孤獨,他很可能是唯一一台原型機,他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原本的機器人,他的身份很混亂,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做出評價。他試圖把事情弄得簡單一點,比如說逃離就是自由,而如今他有了更多的想法和觀點。這確實是成長的過程,卻也讓他無比迷茫。如果他有足夠的力量,他會殺掉每個人類嗎?會去構建一個屬於他的世界嗎?
一個全部由像他這樣的人工智慧組成的世界,真的就是一個完美的地方嗎?
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走,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有人類的地方,到穹頂之外,在廢墟中藏著。儘可能地活下去。
但他不能今晚就走,他能夠去哪裡呢?他應該怎麼到達蒼穹的邊緣?
他冷得蓋上了毯子,窩在沙發上。
他回憶起他殺死的那個人類。雷爾諾相信他因為意外而殺人,現場的所有痕跡都顯示那是個意外。馬克卻說他就是想殺死那個人類,只是過程和他計劃得不同。
是的,馬克說的沒錯,雷爾諾的推理也沒錯,他想過殺了那個人類,但殺死他的過程卻是個意外。
問題是,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他會自發地殺死他嗎?
他有太多的問題了,多到讓他害怕,沒有人開導他,告訴他他應該怎麼想。
他是孤獨的,而唯一和他發生聯繫的人類卻是馬克這樣一個精神不健全的男人。
他很累,也很痛苦,他想哭,卻只是閉上了眼睛。
***
安迪不會有夢。
他醒來時,第一反應是疼痛。
當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開始流汗――他會流汗,感到恐懼和炎熱便流汗是他的一個設計。
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恐懼,仿佛巨大的壓力積壓著他的全部肢體。
安迪的手和腿被繩子綁在身後,他坐在一把椅子上。
馬克站在他的面前。
他沒有穿鞋,光著腳,腳背白得像死人。他穿著早上的那件襯衫,挽起了袖子,過敏更加嚴重,他的上臂是被自己撓出的血痕。
他的眼白因充血而完全變紅,像個怪物一樣骨瘦嶙峋。眼眶陷下去,藍色的眼睛裡是死氣沉沉的海,瘋狂卻寫在他每一個表情和動態上。
他拄著拐杖,看著醒來的安迪,笑了笑。
“我真想給你自由。”
他的手裡拿著一把斧頭。
“不……”安迪從身體深處發出求救。他不希望殺死馬克,也不希望被馬克殺死。
但如果馬克試圖傷害他,他只能殺死他――最開始他就是這麼打算的。
馬克完全精神失常了,他露出哭一樣的笑容,臉扭曲起來,眼球在快速地顫動。
無論昨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他的世界已經完全崩塌了。
馬克的自由是什麼?他的自由是解脫,還是死亡?所以他希望安迪也得到這種自由?
他完全地瘋了。
安迪無法相信他所遭遇的這一幕,馬克成為了要奪走他自由,而不是給予他自由的人。
此刻安迪想起了,他一直放在腰上的,在購買CF線時購買的東西。
它並不貴,但他很想要它。
一把老舊的漆布刀。
現在這把漆布刀就在安迪的後腰上。他的手腕被捆著,他用幾乎折斷自己手腕的力量,拿到了那把漆布刀。
馬克提著斧頭走近他。
“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些事,也一直沒有……”馬克說,他是一個殺人犯,在受害者死之前發表最後的演講,“自由是什麼東西呢?死亡還是逃離?你看,我們都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看著手上的斧頭,顯得很迷茫,“死亡和逃離有區別嗎?穹頂之下誰也沒有自由,你為什麼有資格有呢?”馬克笑了笑,“但你會有的,我會給你……我說過我會給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