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他看了看馬克靠在沙發上的拐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瑞雯。每一次他遭受良心的煎熬,他都讓自己想想瑞雯。他是個好警察,遵紀守法,有著傳統的正義感和道德感,他知道如果他把安迪抓住,他會被拿去做實驗,然後被殺死。窩藏他的馬克可能會被判死刑,現在甚至有組織要求把這種還在窩藏人工智慧的人公開處決,以儆效尤。
根本不會有公平的審判,安迪會死,馬克也會死。沒有人在乎雷爾諾勘察現場時發現的那些線索。機器人根本沒有任何權利,他不能為自己辯解,更被提什么正當防衛的鬼話。
如果雷爾諾試圖為機器人說上幾句話,他就可能被打上“支持人工智慧的異端分子”這個標籤,他的上司能夠在1秒鐘之內找到十幾個取代他的警察。
雷爾諾需要小心謹慎,他需要那些年度獎金,他要存起來,留給瑞雯做手術用。
他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他知道馬克和安迪的死就是瑞雯的新生。他知道所有因他的追捕而獲罪的人工智慧都是這條路上的祭品,他只能讓自己別去想別的,只想想他的小瑞雯。
但此刻不行,此刻瑞雯也無法幫他,他根本無法下決定。他完全可以給科特打個電話,他的老闆會立馬給他一個搜查令,那張搜查令會直接發到他的手機。那麼馬克和安迪就會被立刻逮捕,如果他們都是人類,這不過是雷爾諾的一次誤判,無傷大雅。如果安迪是機器人,他和馬克就都會死。雷爾諾知道,馬克在監獄裡很快就會被那些反人工智慧的罪犯打死在廁所。而安迪可能成為試驗品,他們會在折磨他、研究他之後,把他處理掉。
“你很苦惱嗎,爸爸。”這次離家之前,瑞雯躺在床上問他。如果他在家,他會在睡前給她講個故事,等她睡著才離開。
“有點兒。”他回答,他的情緒總是騙不了瑞雯。
“因為人工智慧?”
“是的。”他把手放在她的小腦袋上,撫摸她淺金色的頭髮,“我在懷疑我做的對不對。”
瑞雯的雀斑長在臉頰上,克萊爾給她綁的辮子讓她看起來是世界上最健康也最漂亮的小女孩。
“這個世界對正義的判斷和我不一樣。”雷爾諾說。
“做你覺得是對的事,好嗎,爸爸。”
“好的,小熊。”雷爾諾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愛你,爸爸,怎麼都會愛你。”
“我也愛你,小熊。”
“抱歉,長官們,我想去抽根煙。”雷爾諾說,他走出去,推開那扇面對蘋果園的門。
蘋果樹沒有長葉子,看起來永遠都不會再長。雷爾諾把煙從口袋裡拿出來,抽出一根夾在手上。實際上他並不喜愛抽菸,他在生活中也很少抽菸――瑞雯的肺和心臟都很脆弱。他只是揣著它們,因為它們能夠讓他更好地和其他人溝通。
“安迪,能幫我拿個打火機嗎?”他沖裡面招招手。他看見馬克在無法控制地發抖,這個男人意識到了危險,在極力克制自己的身體,他知道雷爾諾可以隨時置他於死地。
安迪走出來,拿著打火機。他比馬克冷靜很多。
雷爾諾看著他。第一台原型機,他想,是個這樣的男人。不知為何,他幾乎能肯定他就是那台原型機。
雷爾諾把玻璃門關上。安迪站在那兒,沒有準備逃跑。
“你看起來並不想吸菸,長官。”安迪說。
“我不喜歡吸菸。我吸菸是因為人們在吸菸時分享很多私事。”雷爾諾說,“這些蘋果樹是你們種的嗎?”
“是馬克的蘋果樹。”
“我能問問他的腿怎麼了嗎?”
“一場車禍。”安迪說。
“我看見他時,有幾秒想到了我的女兒,她出生之後就坐在輪椅上。”
雷爾諾有一種能力,他能夠在交談中通過一個人的臉部表情和說話細節推理出很多事,這是一種理性的推理能力,也是一種感性的共情。如今他想證明什麼?證明安迪並不是故意把那個人殺掉的?證明他擁有共情能力,擁有善良?
但是他又為何能夠決定他的生死?
而人類又為何能夠決定他的生死?
“真抱歉。”安迪小聲說。
他真的感到抱歉和難過,雷爾諾感受到了。
“威爾遜太太怎麼會在冬天用割糙機?這真奇怪。”雷爾諾問。
“我在蘋果園裡砍柴,威爾遜太太在那兒抱怨她的割糙機,然後我說我可以為她試試看。”
雷爾諾不覺得安迪是為了展現自己會流“血”而接近的威爾遜太太,他只是提供了一個幫助,不相信弄傷了自己的手。
“我聽說你是專門負責消滅人工智慧的長官之一?”安迪問。
“是的,那是我的工作。”雷爾諾說。如今安迪自己開啟了這個話題,難道是因為他意識到雷爾諾可以舉報他,卻沒有?
雷爾諾看著安迪,試圖從他的眼睛裡看出點什麼。
“做這個工作,讓你感覺怎麼樣?”安迪問。
安迪也在試探他,雷爾諾意識到。
“有的時候會懷疑,更多時候它只是工作。”雷爾諾說,他突然想給安迪提供一點兒真誠,他看著他深邃的眼睛,像是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卻沒有任何權利,“我之前調查過人工智慧的那起殺人案件,其實我覺得那是正當防衛之類的。不過法律不會這麼判決,人工智慧被抓住只能被消滅。”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那個人工智慧是正當防衛。”安迪說。
“人們怎麼說?”雷爾諾裝作不知道地問。
“說它是個變態殺手,喜歡殺人,以此為樂。”安迪很謹慎,他用了“它”這個代詞。
“你覺得他聽到這些謠言會怎麼想?”雷爾諾問,他用了“他”。
安迪抬起眼睛來看著雷爾諾,雷爾諾知道他開始有那麼一點兒信任他。
安迪頓了頓,回答:“他知道他能殺人,繼續殺人,但他痛恨這些說法,他害怕他變成故事裡的那個兇手。他只是想要自由。”
安迪在冒險,但他沒有控制想把這些都告訴探員的衝動。
他並不討厭雷爾諾,他並不像第一次看見馬克時那樣討厭他,也不像看見他的使用者時一般,充滿了瘋狂的仇恨。
他知道雷爾諾在做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逮捕像安迪這樣的機械人。安迪之前在網絡上查過雷爾諾的資料,那兒有一些媒體報導,針對雷爾諾和科特的。媒體們喜歡抓住這些調查探員的一句話加以放大,讓仇恨燃燒,肆意蔓延。雷爾諾在這個職位上做了一年,沒有任何一句偏激的話出現在媒體標題上。他迴避了所有媒體的採訪,像是這些事都與他無關。有不少網絡評論在攻擊他,說他是個沒有立場的警察,僅僅是為了那些獎金去捕捉機械人。他們呼籲警察總署換一個更加有激情的警察,而不是雷爾諾這樣的“人類叛徒”。雷爾諾並沒有回應過其中的任何一句。
他是個長相端正的男人,穿著乾淨的風衣,因為工作的原因,外套並不是那麼筆挺。他有睿智的眼睛、軍人一樣堅毅的臉,卻同時擁有一種柔和。
安迪知道他現在就能逮捕他們,搜查他們,但他沒有,他藉口抽菸把安迪叫出來。安迪意識到他的確就是那種對機械人態度溫和的警察,但他不能表現得明顯。
所以安迪想賭一把。
“自由是個很寬泛的概念。”雷爾諾說,“但殺人並不是自由。”
他在責怪安迪的行為,卻理解他的正當防衛。
“但他沒有遭受nüè待和毆打去申訴和反抗的自由,他也沒有接受審判的自由。”接受審判是一種自由,安迪想,即使它會對他造成傷害,但那是自由的一種。
雷爾諾彎下腰,把手搭在欄杆上,看著蘋果園:“我很討厭和人自由的話題,會讓我分神,不知道如何回應。”
安迪沒有說話,他和雷爾諾一同看向蘋果園。他的心中升騰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雷爾諾是這樣了解他,這樣理解他所想的一切。他一定查看過現場、重構過事件,他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但他不能說――他在接受記者相關的採訪時總是一言不發。他也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他的同僚或者任何人。他的身體上顯示出一種老舊的正義感,一種暗涌之下混亂的迷茫,他是一個理智的、沒有被瘋狂沖昏頭腦的人,他的冷靜與馬克不同,他更為平穩、也更加茫然。
不知為何,他覺得他和雷爾諾都是這樣了解彼此。
“我讀過關於你的報導。”安迪說,他也把手臂搭在欄杆上看著蘋果園。
“我不喜歡所有的報導,”雷爾諾說,“把你暴露在大眾的視線中,希望挖掘你的所有隱私和細節。”
“你想保護你的家人。”安迪說,他知道雷爾諾的女兒快十歲了,卻還不能走路。
“盡我所能,”雷爾諾說,“他們的嗅覺總是靈敏得像狗。”他呼出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把瑞雯治好了,我才會自由。而只有這個世界變得和現在不同,我們所有人才會擁有自由。”
“它會持續很久,它現在變得越來越糟糕。它不把有思想的機械人當成人,也不把很多人類當成人。”安迪說,他很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他能夠去談及他想表達給人類的觀點,把他的想法說給一個當權者的執行人聽。
這是權利,他想。
“我現在應該做很多事,”雷爾諾說,“應該逮捕一些人,應該把他們關進去,然後回到警局裡寫各種各樣的書面報告,等待我的長官獎勵我的功勞。而我每做一件事,就是在推動這個社會往更邊緣走一點。我從來都不能抵抗它的進展。有時候我想待著不動,看看蘋果園,看葉子長出來,然後開花,給瑞雯削蘋果,接我的姐姐下班。”
安迪看著雷爾諾,他的側臉被模擬而出的夕陽照she著,鬚根從他的臉上冒出來,他的側臉上有時間流過去的影子。
“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我只會站在這裡看看蘋果園。”雷爾諾站直身體,“但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改變主意。”
他在暗示安迪逃跑。
安迪感受到了強大的共情,這共情與他和馬克之間的明顯不同,它像是跳動在胸膛中的心臟。這個警察如同是他認識這個世界的另外一種方式。
“有根頭髮卡在你的脖子後面。”雷爾諾說,他伸出手,按住安迪脖子後面的位置――人類頸椎的位置。
安迪覺得自己的系統停跳了兩秒。
雷爾諾收回手,把手塞進大衣口袋裡:“我得告辭了,我的家人還在等我吃晚飯。”
雷爾諾走進房間,只留安迪一個人面對著寂靜的蘋果園。
那兒是安迪藏在皮膚下的電源連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