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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場面對於我這初出茅廬的小毛孩子來說,那是相當震撼。如果說以前打架時我可以不計後果下狠手去贏得上風,那可是你來我往,三傻子卻一動不動,任憑棍棒砸在他身上,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喊著:“好棍!舒服!哥兒幾個勁頭不到位啊,哥兒幾個受累右邊再來兩下,這邊還差點兒意思……”我心裡不禁感到一陣寒意襲,這就是道兒上的所謂規矩?同時在心裡暗自佩服三傻子的這把骨頭夠硬,然而三傻子骨頭硬的場面還在後面。就在老貓帶來的哥兒幾個已經打三傻子打得自己氣喘吁吁的時候,三傻子自己大喊一聲:“哥兒幾個別光伺候三爺的後身啊,來來來,三爺換個姿勢你們哥兒幾個也都賣賣力氣,受累受累!”此話說完,三傻子一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手把自己頭上戴著的羊剪絨帽子抹下來,蓋在自己那張已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上。那哥兒幾個再一次圍在三傻子跟前,舉起棍棒要接茬兒再打,老貓卻在一邊大喊一聲:“都停手!”眾人停下手來,扭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老貓。老貓一伸手,從另外一個小子手裡接過一根鎬把兒,對著地上的三傻子說道:“三弟!你得明白今天你貓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走到這一步,我也只好揮淚斬馬謖了!”話落棍起,耳中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咔嚓”一聲,老貓的鎬把兒著著實實地落在了三傻子的迎面骨上,眼看著三傻子的小腿就往後折了過去,三傻子大吼一聲:“我肏!”他蜷起膝蓋,雙手托著折腿,嘴裡一個勁兒地喊著:“痛快!痛快!謝貓哥!”老貓砸了這一鎬把兒,再不多看三傻子一眼,扭頭便走。我們小哥兒幾個一時不知所措,便也跟著老貓走。老貓頭也不回地就要往車裡鑽,鑽到一半又像想起了什麼,又一縮身出來了,衝著我們幾個招招手。我們一起圍了過去,等他示下。老貓的心情,分明已經到了極點,他低頭想了一想,嘆口氣說:“你們小哥兒幾個,以後在外邊多給他三傻子揚揚名,我估計他的那條腿已經廢了,不管以後在哪兒遇見他,你們都抬抬手,捧著點兒他,今兒個的事兒你們把口風傳出去,就說你們三哥並沒服氣我老貓,是我老貓尿了!”說著,老貓隨手便翻口袋,翻遍所有的口袋,把自己的錢湊在一起,五塊的、十塊的一沓,也不知道有多錢,遞給李斌:“給三傻子拿過去看腿去吧!”說完再次鑽進車裡,好像跟誰賭氣似的大叫:“走!走哇!”汽車徐徐開動,老貓帶來的幾位弟兄也隨著一路絕塵而去。現場只留下我們哥兒幾個,以及遠在身後的三傻子和二黑。我們再次回到三傻子周圍,三傻子此時雙肘支地,額頭上全是黃豆大小的汗珠子,撒狠兒一樣大口抽菸,好腿蜷著,折腿歪斜在一邊。二黑傻愣愣地坐在三傻子旁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李斌蹲在三傻子眼前,將老貓留下的錢遞給他:“貓哥留給你看腿的。”三傻子扭過臉去不接。李斌便掖在他手裡,起身又對我們大夥說:“哥兒幾個都給三哥湊湊!”我們便開始搜刮自己的錢包口袋,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也不知道一共多少,一併都給了二黑。李斌又對二黑說:“你自己弄三哥走吧,有什麼事兒再找我們。”大家便一起順著西馬路往西門裡走去,一路上誰都不再言語,默默地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只有路邊小孩子陸陸續續的放炮聲,還在依稀地提醒著大夥——今天是大年初三!今天是三傻子斷腿的日子!今天是老貓清理門戶的日子!耳邊遠遠地傳來小孩兒的聲聲童謠:“滴滴芯兒,冒火星兒,燒了褲子露狗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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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貓親手廢了三傻子,他那一鎬把兒,導致三傻子小腿尺骨和橈骨雙雙摺斷,連石膏帶夾板地瘸了小半年。三傻子剛剛卸下腿上的夾板,轟轟烈烈的大搜捕運動就開始了。大搜捕分為兩次,八月八日一批,九月十八日又一批,三傻子是九月十八那一批被東北角派出所送進南開分局收審的,後來被處勞教三年。他在大蘇莊待滿了三年,出來後與我還有過一段交集,且按下不提,再後來他就在城裡消失了,聽說去了北洋橋席場一帶,又在一次群毆中折進河北席廠大街津京公路派出所。再後來,三傻子被註銷了城市戶口,在新疆庫爾勒農三師待了幾年,出來之後往西安背過布,賣過舊貨,擺過撞球案子,後來和北京的幾位一起往俄羅斯倒騰服裝,十幾年下來也掙了不少錢,再後來嗜賭成性,在俄羅斯參賭欠下巨額賭債,被當地人扣下簽證到處追殺,從而死於非命,落得個“客死他鄉”——一輩子四十年的壽命,玩過鬧過,吃過見過,曾經一呼百應,曾經勞役他鄉,曾經人上為人,曾經敗者為寇,輝煌過、沒落過,呼風喚雨過、寄人籬下過,一切的盡頭只是那遠在寒冷異國的一座墳塋,孤單荒涼得雜草叢生,烏鴉鼓譟。
關於三傻子的結局,在此可以告一段落了。至於二黑,他面部神經受損,一邊臉是歪的,而且越來越歪,還有兩道傷疤,一個是蠻子用雪茄燙的,一個是我用二人奪捅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外邊招搖了,九十年代後期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做些個小買賣,他媳婦兒是商丘的。另外咱再說一說,關於我和二黑他爸的恩怨。要說二黑他爸這個人,的確就是有勇無謀,四十多歲五十不到,比二三十歲的玩兒鬧們年紀大、見識廣,吃過見過,比他年紀大的通常倚老賣老,不如他有衝勁兒,他又經常聚攏了一幫四十來歲的酒肉朋友在身邊,還有三個親兄弟,所以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紅旗飯莊一場大戰之後,二黑他爸很久沒再露面,我幾乎都把這個人給忘了。直到若干年以後的一天,我走在老城裡的路上,遠遠見到對面晃晃悠悠地走來一人。此人六十歲上下,小平頭,窄腦門兒,掃帚眉下一雙小眼睛,透著狡黠與猥瑣,大嘴岔翻鼻孔之間,稀稀疏疏地留著一撇八字鬍。這是一次不期而遇狹路相逢,來者正是我的宿敵——二黑他爸。打頭碰臉走到近前,二黑他爸一把就狠狠地把我揪住了,嘴裡大聲地呵斥著我:“可把你小子逮著了,你還認識我嗎?”我說:“哦!我還認得您,您是二黑他爸,伯父您好!”二黑他爸不屑地一撇大嘴:“我好得了嗎?咱那事兒還沒完呢,說吧,你今兒個打算怎麼著?”我連忙給二黑他爸賠著不是:“伯父,您別生氣,當初都怪我太小不懂事,您了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吧!”二黑他爸說:“不行!饒了你我在我那幫哥們兒、弟兄那兒都說不過去,今兒個你要不讓我看見點兒嘛,你可走不了!”我一看今天實在是過不去了,又討好地說:“您了想見點兒嘛?要不這樣吧,我請您看節目,咱爺兒倆看鋼管舞去,怎麼樣?”二黑他爸猥瑣地一笑,對我說:“鋼管舞?鋼管五廠?我這歲數還看那個?”說完一笑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