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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明白惹下大禍了,跑去瞎老義家想躲兩天,那低矮的小平房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我推門進去,看他蓋著被子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竟露出毛茸茸一條大尾巴,分不出是狼還是狐狸,我當時嚇壞了,趕緊往屋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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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門口跌了一跤,撞在水缸上,額角留下一道疤,出來看見瞎老義從胡同外往裡走,原來瞎老義腰腿不好,懼寒怕風,冬天要鋪狼皮褥子,屋裡那是條狼皮褥子,瞎老義問我:“慌裡慌張的又捅什麼簍子了?”
我把在地壇後邊打瘋子的事說了一遍,可能出人命了。
瞎老義聽完也是吃驚,說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何況人家爹娘是當官的,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那還不是公羊綁在板凳上,要刮毛要割蛋,全都隨人家的便了。”
我說:“隨他們怎麼便,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再過十八年,我不還是我嗎?”
瞎老義說:“不能意氣用事,快收拾東西,先到內蒙躲些日子,你爹那邊回頭我告訴他。”
我當時真以為出人命了,聽了瞎老義的話,連夜乘火車逃往東北的深山老林,瞎老義有個師兄人稱“土地爺”,在內蒙古興安嶺木營子林場當把頭,他跟瞎老義是過命的交情,瞎老義的狼皮褥子也是他送的,一見了我就拉著我問長問短不讓走了,不久,家裡發來電報讓我回去,說是沒事了,瘋子沒死,只是腦袋上開了兩個窟窿,後來那倆女孩報了案,公安局發現瘋子的證明系偽造,其爹娘為革命幹部也是他自己胡編的,可我在外面野鳥似的習慣了,想跟土地爺在山裡挖金子,等發了財再回去。
土地爺的祖上姓索,清朝時做過王爺,後因獲罪,被朝廷流放充軍至此,以挖金采參打漁狩獵為生,他有個孫女叫“索妮兒”,我跟著這祖孫兩個,在山裡打兔子套狐狸,沿著黑龍江到處尋找金脈,不過用土地爺上了歲數,身子大不如前,度過了萬物沉眠的漫長寒冬,又經過短暫的春夏兩季,不知不覺,已是初秋,眼看沒什麼收穫,土地爺先回興安嶺木營子了,我和索妮兒則將之前在山裡打來的狐狸皮貂皮,帶到江邊的集市上販賣,從春天開江到大雪封山,江邊有三次大集,這是當年的最後一次,這地方自古荒寂,人煙稀少,解放之前過來趕集的人,以林場木幫、江湖術士、散兵游勇、叫花乞丐為主,也有漁獵放牧為生的少數民族,人們自發形成集市,為的是交易在大山里挖來金子、人參、鹿茸、皮毛等物,這一傳統一直保留到今天。
等把狐狸皮賣給一個蒙古族牧民,索妮兒對我說:“跟我們在山裡轉了這老些天,可苦了你了,今天想吃點啥好的。”
我看集市上頗有幾家像樣的館子,門前都掛著燈籠似的幌子,東北這邊講究“下館子吃飯看幌兒”,飯館門面頂多有個字號,不寫價格也不寫裡頭做什麼飯菜,這些全在幌子上看,比如從顏色上分,黃的是素齋館,藍的是清真館,門頭掛一個幌兒是一般的小吃店,幌兒上是圓的表示有蒸籠,裝飾有花的是指能蒸饅頭、包子、花卷,下面垂穗兒的是說飯館裡有麵條,兩個幌兒檔次就比較高了,能辦酒席,四個幌兒算是頂級,到頭了,敢掛四個幌兒的館子,必能做南北大菜滿漢全席,價格也高,另外從來沒有掛三個幌兒的館子,因為仨幌兒和撒謊同音,飯館忌諱欺客,絕不敢這麼掛幌子,我雖然聽瞎老義說過這些門道,但是沒下過這樣的館子,也不知道吃什麼好,就讓索妮兒做主。
索妮兒把我帶進一家飯館,館子裡做的是鐵鍋燉大魚,魚是黑龍江中的淡水魚王鰉魚,飯館裡的做法雖糙,卻架不住魚肉鮮美,我這輩子頭一次吃這麼好的魚,忍不住想喝兩口,又要了半斤山果酒。正吃著飯,館子裡又進來兩個人,也坐下吃鐵鍋燉鰉魚,邊吃邊向飯館掌柜的打聽,問老溝怎麼走。飯館掌柜的一臉詫異:“老溝?你們上那地方幹啥?挖死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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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館掌柜認識索妮兒,他對那兩個人說:“老溝……多少年沒人提過了,要不你們問問這姑娘,她爺爺在解放前進老溝挖過金,除了土地爺,從沒聽說有誰能從老溝活著回來。”
這倆人立刻過來套近乎,跟我們打聽老溝的事,還說如果索妮兒能當嚮導,帶路進老溝,他們願意付一大筆錢。
內蒙古海拉爾河諾敏河流域有一大片荒古的濕地沼澤,西北是大山,東邊是原始森林,往南是糙原,方圓幾百里沒有人煙,兩條大河迂迴曲折,分叉橫生,由於地勢低洼,水流淤滯形成了沼澤,生長了無數年的水糙盤根錯節,在這一片片的糙甸之間,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淤泥,人在荒糙甸子上行走,必須腳踏糙叢根部,一步不慎陷進泥潭,如若無人相救,會愈陷愈深,乃至被泥沼滅頂吞沒,自古以來人獸絕跡,據說沼澤深處有條岩溝,溝里有古洞,老年間有許多人鋌而走險,聽信了謠言,冒死去溝中找金脈,幾乎都是有去無回,即使命大沒陷進沼澤,下到洞裡也得讓土鬼吃掉,在尋金人的口中傳出個地名,管那地方叫老金溝,也稱老溝,提起來談虎色變,無人敢去。
索妮兒聽這倆人想去老溝,瞅著卻不像挖金人,況且金脈只是謠傳,問道:“你倆是幹啥的?要去老溝幹啥?”
那倆人為首的一個四十來歲不到五十,是個二老道,道士大抵有兩種,一種常年住在道觀里,身上穿道袍,練氣求真,是比較常見的道士,這種道士多半屬於全真教,還有一種穿著和普通老百姓一樣,很少穿道袍,可以娶妻生子,但也有路符,捉鬼除妖畫符念咒算卦看風水什麼迷信的勾當都做,他們屬於正一教,按東北民間的習慣,將這樣的道人叫做“二老道”。
二老道開始不肯說實話,自稱有祖師託夢,讓他去老溝對付一具殭屍,那殭屍年深歲久已成氣候,再不除掉恐會為禍不小,後來讓索妮兒問得緊了,找沒人的地方才說實話,其實他祖傳那套畫符驅鬼的江湖伎倆,如今唬不住人了,憑著會看些風水,改了行挖墳盜墓,他聽說老溝下的山洞裡有壁畫,認準了那地方有古墓,他想押一寶做趟大活兒,跟他來的那個人叫張巨娃,原本是糙原上的孤兒,爹媽在北大荒鬧狼災時不幸遇難,只留下他一個人,後來被兵團收養,他生下來便有十斤重,粗眉大眼,因此小名喚作“巨娃”,跟著收養他的人家改姓為張,二十歲出頭,身大力不虧,比常人高出一頭半,是個實心眼兒,讓二老道收了當徒弟,倆人想找位嚮導,帶路穿過沼澤糙甸地去老溝盜墓取寶,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挖金掏墳套獵都是半公開的勾當,雖然好說不好聽,可當著本地人的面,卻不用隱瞞不說。
二老道伸出一根指頭,對我和索妮兒說:“老兄弟,大姑娘,老道我實話都給你倆撂了,絕不虧你們,把我帶到老溝,事成之後給你們這個數,咱來個痛快的,一句話,行是不行?”
索妮兒向來有主見,聽二老道願意出一個大數,想了想應允下來,她說眼下剛過完暴雨山洪肆虐的季節,進入那片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沼澤是九死一生,事前一定要做萬全準備,讓二老道和張巨娃去置辦乾糧和艾糙,陰曆七月十六在諾敏河第三個河套碰頭。
索妮兒待那倆人走後,又叮囑我說,此事千萬別讓土地爺知道,金脈越來越難找,她想多掙些錢,往後不讓土地爺進山挖金了。我說:“別的事我倒不擔心,不過我看二老道是個棒槌,無非是掏過幾座老墳的臭賊,他那兩下子找得到古墓才怪,老溝那地方野獸都難進去,能有哪朝哪代的古墓?我也從沒聽說老溝里有古墓,只知道有吃人的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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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溝里有土鬼吃人,是挖金人口中傳了很多年的傳言,天知道真假,進老溝往返至少要六天,我們將面臨最大的兇險,首先是變幻莫測的自然氣候,陰雨時期穿越這片沼澤糙甸,在不明情況的人看來等於自尋死路,其實別的季節也各有艱難,冬季容易迷路還會遇上狼群,春秋兩季沼澤半凍半化,看不出哪裡可以通過。
陰曆十六,我和索妮兒帶了條單筒獵槍,在河套里見到那兩個人,他們也已準備妥當,張巨娃身後的大背包上還綁著口鐵鍋。
二老道見面就問:“沒帶幾條獵狗?撞見野獸咋整?”
索妮兒說:“這季節糙甸子裡沒有野獸只有野鳥和蛇,帶獵槍防身足夠,對了,你們咋還背著口鐵鍋?不嫌沉啊?”
二老道說:“這一走進去,接連好幾天不見人跡,糙甸子裡又陰冷cháo濕,我尋思咱不得煮點熱乎飯吃嗎,就讓我這老徒弟背了口鐵鍋,沒事兒,他不嫌沉,半大小子,正是出力長力的時候。”
我說:“道長,你徒弟是不嫌沉,問題咱們是要進糙甸濕地,他又高又壯本身就重,還背這麼多東西,你想讓他陷進泥掉子?咱把醜話說到頭裡,他這麼大的個子,陷進沼澤我們可拽不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