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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場面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仍心有餘悸。
【6】
肉市上的這條黑狗蹦得高、躥得遠,往來屋頂如走平地,上樹能掏鳥窩,下河能逮游魚,而且狡詐機敏,比人還精明,打狗隊各種法子都用到了,苦於逮它不住。有一次,崔大離換了雙新布鞋,過去講究“爺不爺,先看鞋”,沒等崔爺抖起來,出門先踩了一腳狗屎。之前有鄰居看見是黑狗留在這兒的,故意拿話擠對崔大離。崔大離氣不打一處來,轉天找來一位吳師傅,打算收拾這條惡狗。吳師傅是個退休的屠戶,平生兩手絕活,一是宰,二是騸,外帶會套狗,再兇惡的狗,只要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便會嚇得狗腿兒發抖。
鄰居們認為崔大離想得太簡單了,屠戶吳師傅是有些手段,可是黑狗狡猾無比,更會識人,不管你是打狗的還是套狗的,它都可以在半里地之外分辨出來,吳師傅根本到不了它的近前,又怎麼逮得住它?
不過吳師傅套了一輩子的狗,自有他的法子,也不帶幫手,只讓崔大離領路,先到肉市和挑水胡同走了一趟,果然沒見到黑狗,他一句話沒說,扭頭就回去了。
第二天,吳師傅不知從哪兒找來一隻發情的母狗,將它拴到肉鋪門前,他同崔大離躲在遠處。那隻母狗引得那隻黑狗意亂神迷,發起性來提槍上馬,拉開架式趴在母狗的後腰上,正要快活,脖子上突然多了個繩套。
黑狗發覺不對,拼了命想要掙脫,奈何被勒住了脖子,任由吳師傅將它吊起,四條腿兒亂蹬,空有一身的猛惡半點施展不出。吳師傅屠豬宰牛幾十年,退休之後不打算再動刀殺生,提前跟崔大離說好了,留下黑狗一條命。吳師傅用手摸了摸黑狗兩條後腿之間的物件兒,黑狗似乎明白吳師傅接下來要做什麼,不由得慌了神。它一會兒齜牙恫嚇,一會兒又嗚嗚慘叫,在吳師傅面前搖尾祈憐。
吳師傅一摸之下也自吃驚,好大的一嘟嚕,他說:“難怪此狗恁般兇惡,竟有六個蛋子兒!它逞強鬥狠,上房逮鳥,下房咬人,全憑胯下的玩意兒,今天倒霉也倒霉在這玩意兒上,不論它如何兇悍,去了勢便威風不在。”
說到騸驢閹豬,吳師傅堪稱一絕,他這門手藝的講究可也不小,公驢要騸,不割去睪丸不行,豬、牛隻需掐碎睪丸,沒必要切掉。以前手藝高的師傅閹豬、閹牛不使刀,而是用兩塊木頭板子合到一處拍碎睪丸。吳師傅手勁兒大,他也會用這個勁兒,能夠直接用手捏,那真是一下一個。當時將手伸到黑狗胯下,只見他摸了一摸,捋了一捋,誰也沒看明白他如何動手,已在轉眼間擠出六枚帶血的狗蛋子兒,個個有雞蛋大小。
挑水胡同的老少爺們兒圍在旁邊看熱鬧,目睹了吳師傅的絕活兒,那是沒有一個不蛋疼的。
【7】
你翻遍小蘑菇墳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個比崔大離更貪嘴的人。他問吳師傅要來六個血淋淋的狗蛋子兒,放上蔥、姜、蒜炒成一大盤,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慘失卵蛋,胯下狗鞭雖然還在,卻似一根蔫頭耷腦的細糙繩,往日雄風喪盡。以前別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卻是別的狗追在它屁股後頭咬。小孩們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齜牙,見了人便逃開。可以說是人見了人打,狗見了狗咬,到處挨欺負。它白天不敢出來,夜裡才去倒髒土的筐中找東西吃,一天到晚東躲西藏,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上的毛都快掉沒了。挑水胡同的鄰居大都認為黑狗落得如此下場是活該,近年剛搬來的住戶並不知道以往的經過,以為它只是一條可憐兮兮的野狗,沒有人拿它當回事兒。
後來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見黑狗可憐,經常把剩飯剩菜留給它吃。大雜院兒前邊幾家住戶搬進來的年頭也不多,並不知道黑狗幾年前的惡行,左鄰右舍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民間俗傳“白眼兒狼記仇不記恩”,今天跟崔大離出去,我無意當中看見黑狗躲在髒土筐後邊盯著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來黑狗對崔大離的仇恨已經在它心中生了根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惡犬去勢,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如今已然是窮途末路,挑水胡同的貓見了它都敢上前撓它一爪子,它又能興得起什麼風浪?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仍然覺得心裡發毛,話說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睜開眼看看四周,月光從西屋後窗投進來,可以看到門關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也感覺不到有別的東西。我側過頭來想接著睡覺,卻發覺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牆邊。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頂上有房梁屋檁,裱糊了頂棚,頂棚落地一丈有餘,此人站在牆角,月光下一臉的綠毛,頭部幾乎與屋頂平齊,如同半夜出來吃人的夜叉。
我以為我看錯了,不可能有這麼高的人啊,瞪起眼來再看,卻見怪臉下是空牆,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門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湧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讓黑狗叼走了嗎?為什麼又找我來了?你拜佛進了玉皇廟——走錯門兒了!”
第四章 余家大墳
【1】
前面我說過,我們小蘑菇墳挑水胡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墳,全是亂葬崗子臭水溝,專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見到屋頂上的情形,又想起亂葬崗扔死孩子的傳聞,也不由得不怕,急忙坐起來,顧不上穿鞋,光了雙腳跳下地,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我屋裡崩子兒沒有,你進來我出去還不成嗎?
我撞開房門跑到外邊,身上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卻也冷靜了許多,撿起一塊板兒磚緊緊地握到手中,又往屋裡頭看,隱約看到屋頂掉下一大塊牆皮,裡邊是布滿綠苔的人臉,幾隻cháo蟲正在臉上爬行。
我頭髮根子直往上豎,定睛再看,只見牆皮裡邊還有一層內牆,也是一磚到頂,外抹白膏牆灰,長出綠苔的臉是牆上的壁畫。內牆外邊糊了很厚一層牛皮紙,刷過幾次大白,牆皮已然變硬,很可能是我這兩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層牆皮,使得牆皮掉落,顯出里側的壁畫。不過年深歲久,受cháo生苔,殘缺不全的壁畫顏色幾乎褪盡,僅餘輪廓尚存,誰大半夜看見牆中有個長出綠毛的人臉,誰不得嚇個半死?
我在心裡邊罵了幾句,找來一卷牛皮紙補上脫落的牆皮,忙到中午時看見了崔大離。
崔大離是鬼會的會首,哪家有人“倒頭”,他都要去幫忙混吃混喝,這會兒剛打外邊回來。
我叫住哈欠連天的崔大離,問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畫。
崔大離說:“豈止西屋,北屋東屋,哪屋沒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這個後院兒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廟,別看壁繪神頭怪臉,總歸是廟裡的東西,少說有一兩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怕惹事兒,又捨不得刮掉,乾脆給佛教壁畫外邊糊了一層牆皮。不怪你沒見過,一轉眼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見崔大離說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馬虎眼,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沒再往別處想。除“四舊”的年頭,誰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兒,膽大的埋在房前屋後,膽小的或是扔進河裡,或是填了爐子,給壁畫糊上牆皮並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裡,二哥和二嫂子口口聲聲說在門前挖出個死孩子,卻又讓黑狗叼走了,鄰居們誰都沒看見,我看是為了嚇唬三姥姥一家,折騰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倒不如你一手托兩家,從中勸解勸解。
崔大離平時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聽我說了這幾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挖出個死孩子?”
沒等我再問崔大離,挑水胡同喧聲四起,前邊鬧出人命了。
原來昨天半夜,二嫂子嚇了一個三魂悠悠七魄渺渺,轉天白天躺在屋裡沒有出門兒,她是涼鍋貼餅子——蔫了。二哥卻要跑出租掙錢,過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鳥食罐兒”,開計程車起早貪黑,掙的也是份辛苦錢,一旦摘下這個鳥食罐兒,一家老小全得喝西北風去。主要車不是他自己的,是替別人跑活兒,每天早上一睜眼,先欠一個車份兒錢,一天都不敢耽擱。
當天早上,二哥同往常一樣出門跑活兒。不過他一夜沒睡,不知是打盹兒犯困,還是擔驚受怕六神無主,半路上居然把車開進了河裡,人沒跑出來,等到抬上岸時臉都青了。
【2】
自打二嫂子同三姥姥兩家斗上風水,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怪事兒接二連三。二哥掉進河中意外身亡,這個消息傳到挑水胡同,免不了生出許多謠言,周圍的鄰居議論紛紛,謠言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各條胡同,真是說什麼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