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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吃飽喝足,雞骨頭啃得比黃鼠狼子啃得還乾淨,魚湯都給舔了。賣炸糕的又問他,他也不好不說實話。崔老道聲稱,他在來賣炸糕的家裡前,先在袖中起了一卦,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寶,但是崔老道看不出有什麼東西是寶。
因為崔老道不是憋寶的,他不會望氣,但見賣炸糕的印堂發黑,一臉晦色,氣數盡了,已有災禍臨頭之兆。不過進了賣炸糕的家門,見到水缸中有一條鯽魚,二尺多長,那是“河中龍”。又看見有隻白公雞,則是“土中虎”。為何說白公雞是“土中虎”?皆因白雞上應昴宿,昴乃白虎宿星,故此說成“土中虎”。有一龍一虎鎮宅,使得主家逢凶化吉,邪祟不敢侵犯。賣炸糕的只覺得買賣不如以前了,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非要請崔老道來看陰陽宅,宰雞殺魚招待崔老道,如此一來不要緊,怕只怕“是非從此起,災禍目前生”。
賣炸糕的聽崔老道說完,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說來說去沒那個命,不該是他的寶。
崔老道說:“不對,一龍一虎是形勢,卻不是寶,你屋中還有什麼東西招災引禍?”
賣炸糕的說當真沒有了,他一個做小買賣的,在此起了幾間土坯房,住了十幾二十年,家當全在這擺著呢,無非桌椅板凳、破盆爛碗,還有兩口子的幾件補丁衣裳、米缸面袋、一床鋪蓋。雖說“窮家值萬貫”,但是真要往外吆喝,可也沒有值錢的玩意兒。屋子是後蓋的,下邊一沒埋過寶、二沒埋過錢,會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不光他是賣炸糕的,往上說,他祖宗八輩也是賣炸糕的。如果銀子多得沒處使了,要往屋子下邊埋,他還至於見天兒起大早去河邊賣炸糕嗎?
崔老道明知賣炸糕的所言屬實。賣炸糕的祖宗八輩起,天天出來賣炸糕,賣了不下幾百年了。幾百年前還沒炸糕,賣的是“油炸鬼兒”,起初在城門口,後來搬到南運河邊上,僅僅颳風下雨不出去擺攤,又不到處走,他能有什麼寶?崔老道心想那也怪了,但是卦數有準,賣炸糕的沒了一龍一虎鎮宅,取寶的旁門左道可要找上門了!
【7】
賣炸糕的拿這話當真了,他也害了怕了,苦苦哀求崔老道。
崔老道不能白吃人家的飯,給賣炸糕的指點了一條活路。他說:“不出今天半夜,定有旁門左道前來取寶。你們兩口子留在家中,性命難保。依貧道愚見,趁天沒黑,收拾收拾快走,也別管這屋裡有什麼寶了。你沒有那個命,有寶也留不住,還是活命要緊,有什麼東西能比命值錢?”
可是賣炸糕的不打算走,他祖宗八輩賣炸糕,從沒見過大錢。他打發老婆孩子回娘家,他要在這兒護寶。雖然看不出家中哪件東西是寶,但是遲早能找出來。就算找不出來放在家中,給子孫後輩留下,他心裡邊也一樣踏實,豈能讓旁人得了去?
賣炸糕的打定主意,先打發老婆孩子去了娘家,又求崔老道幫忙,一同守在家中。崔老道暗罵賣炸糕的不知死活,早知如此,不該告訴他實話。賣炸糕家中有東西招災引禍,命里該有他這一劫,他不想怎麼逃命,卻要在家中等死。誰讓崔老道吃了人家的一龍一虎,不替人家擋這個災也說不過去。崔老道迫不得已擺下一個陣法,吩咐賣炸糕的,在四壁各掛一面鏡子,又在屋中掘一個半尺深的淺坑,往裡邊撒一斗米,再在坑中鋪一個糙蓆子,人躺在上邊,頭朝東,腳朝西,周圍擺七盞油燈。
說話到定更天了,萬籟俱寂,一輪血月照將下來,城中又升起了紅燈。
賣炸糕的關門閉戶,按崔老道說的挖個淺土坑,借來幾盞油燈擺在周圍,又在坑中撒下一斗米,鋪了糙蓆子躺在上邊。
崔老道在坑前點上油燈,再三囑咐:“不管待會兒有什麼響動,也不管有什麼東西進來,七盞油燈滅了都不要緊,你可別睜眼。千萬記住了,閉上眼活,睜開眼死。從來有道克無道,有福催無福,正能克邪,邪不能犯正,能否躲過這一劫,全看你的造化了!”
賣炸糕的不明所以,忙問崔老道:“道長哪裡去?”
崔老道卻待要走,見賣炸糕的問他,只好說:“你躺下別動,帥不離位,貧道坐鎮後屋!”他尋思,這麼扔下賣炸糕的一個人,那也說不過去。而且又到了半夜三更,趕不及離開了,便到堂屋外轉了一圈,耳聽城中鼓打三更三點,外頭颳了一陣大風,吹滅了全城的紅燈,陰雲閉合,遮住了天上的血月,屋外一片漆黑。悲風颯颯,慘霧迷漫,風過數陣,一道黑氣直衝而來,七盞油燈滅而復明,但覺“劈面冷風似箭,侵肌寒氣如刀”。崔老道急忙進了裡屋,合上二門,躲在門後邊,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8】
崔老道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件寶物,會引來旁門左道,勸那賣炸糕的出去躲一躲,此寶招災惹禍,不要也罷。但是賣炸糕的捨不得,死活也要守在家中,點了七盞油燈,仗起膽子躺下,閉上眼一動不動。忽聽“砰”的一聲,屋門讓一陣陰風撞開了。他雙眼緊閉,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可是能感覺到有東西進了屋。
賣炸糕的心驚膽戰,嚇得全身發抖。越怕他還越想看個究竟,忍不住睜開眼,見屋中有個披髮頭陀。頭陀也是僧人,但是那種苦行討飯的僧人,苦行要守十二戒,又叫“十二頭陀”。進屋這個頭陀,披頭散髮,臉色青灰,一雙怪眼,目有凶光。過去有這麼一說,自古在江湖上與人爭鬥,只有三忌,一忌道人、二忌婦女、三忌頭陀,此輩必為旁門左道,會施展妖術邪法。
那個頭陀的一張臉在油燈前忽明忽暗,一會兒是人,一會兒又不是人。賣炸糕的沒多大膽子,到這會兒只有一個“怕”字。但見頭陀圍在土坑邊打轉,身前身後帶了一陣黑風,一步踏滅一盞油燈。賣炸糕的心中發慌,連忙跳出土坑,撞開二門,躲在崔老道身後。頭陀一抬眼,看到裡屋還有個道人。那會兒崔老道身穿道袍,他是天師道中的火居道,行走江湖為生,可以不住廟,也可以不穿道袍。不過,他要出來算卦掙錢,不穿道袍唬不住人,今兒個也穿了一身破道袍。那頭陀見了崔老道的裝束,冷哼一聲,手指崔老道問曰:“你在此擺的陣法?”
崔老道眼見躲不過去,只好出來說話:“敢問道友在何處得道,又有多大道行?”
那頭陀說:“自成大道已忘春,曾見黃河九澄清!”
崔老道一聽,好厲害。他這話什麼意思?竟是大道自成,而且得道太久,已經忘了有多少年頭了。相傳黃河的水不是一直渾濁,而是一萬年澄清一次。這人自打得道以來,見過黃河的水澄清過九次,你說他有多大的道行?崔老道心想:你會吹我也會吹!他說:“旁門左道,安敢大言不慚!你且聽了,貧道我‘自出崑崙不記春,幾回滄海已成塵’!”你想,滄海成塵,又是多久一次?
頭陀臉色一沉,厲聲道:“你不必虛張聲勢,擺下這個陣法,以為擋得住我?”說罷將臉往下一抹,陰風之中顯出原形,踏滅了餘下的油燈,又往屋裡闖,要同崔老道見個高低!
【9】
霎時天昏地暗,一陣陰風颳進來,裡屋的油燈也滅了。賣炸糕的躲在崔老道身後,嚇了他一個半死,魂不附體,魄繞空中,兩條腿都軟了。打人不過先下手,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吃虧。崔老道將手背在後邊,見裡屋的燈讓風吹滅,那頭陀也沖他來了,他端起一個大碗,碗中是下午宰雞放出的雞血,趁黑往前一扔。一大碗雞血全潑在了頭陀臉上,“啪嚓”一聲響,碗也砸得粉碎。
頭陀猝不及防,當頭挨了一碗雞血,又讓四壁上的鏡子困住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困在屋中找不到路。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雞鳴聲傳來,但聽屋門響動,有個東西撞開屋門逃了。崔老道和賣炸糕的,兩個人躲在裡屋不敢出去看。他們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到天光放亮,跟隨血跡找過去,在陳家溝大佛寺殿門前找到一隻大蠍子,六尺多長,色呈青灰,尾有金鉤。陳家溝村民早上起來種地,抬眼瞧見一個大蠍子,全身是血,上了大佛寺殿頂,正要往檐角中躲,趕緊招呼其餘村民,連同大佛寺中的和尚,先用煙燻,又用長竿木棍追打。崔老道和賣炸糕的找過來,蠍子早讓村民打死多時了。陳家溝一帶的村人都說:“半夜常見佛殿寶頂上放光,不想是這個魔頭作怪!”
當時有兩種說法,其一說崔老道打的是蠍子精,打得它萬年道行一朝喪盡。其二說崔老道打的是個頭陀,那頭陀也不是好人,是個“魔古道”。過去的老天津衛,習慣將旁門左道稱為“魔古道”。反正民間傳說,你說你的,他說他的,怎麼說的都有,信不信由您。
總之崔老道救了賣炸糕的一命,賣炸糕的千恩萬謝。崔老道別過賣炸糕的要走,他還得出去批殃榜算卦去,一天不出去一天沒飯吃。賣炸糕的想起家中有幾個炸糕沒吃,那是頭一天在南運河邊撿回家的幾個炸糕,放了一夜,冷了也還能吃。他非要給崔老道帶上,回去的路上可以當早點,又看崔老道沒有傢伙拿,順手拿起個油篦子,用麻繩穿上,扎住了勒好,當成竹簍子,裝下三五個油炸糕。打發走了崔老道,賣炸糕的關起門來,在家中挖地三尺,到處找寶。他找他的,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