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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離說:“傻兄弟,西南屋下的陀羅尼經寶衾,當年可是咱三家的老祖先一同搬到余家大墳的,如今這個東西還不該是你我弟兄三人的?”
臭魚連連點頭,我只在想張有本兒的話,也沒跟崔大離多說。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崔大離將屋門頂上,臭魚也裝好了手電筒,他打亮了照向洞口。西南屋下的土洞不深,是個半截坑,還不到一人高,幾十年沒打開過,四壁生滿了蒼苔,晦氣嗆得人無法接近。
電筒照下去僅有巴掌大的一塊光亮,我們三個人探出身子朝下看,裡邊擺了幾個骨灰罈。
可不光是骨灰罈子,當中還有口棺材,刷得黑漆,積了一層塵土,朝外的一端有白色福字。
我對崔大離說:“先前你跟我們說過,西南屋下埋有皇妃的陀羅尼經寶衾,為何挖開來是口棺材?陀羅尼經寶衾本是棺材中覆屍的錦被,有棺材倒還罷了,抬進西南屋也不是問題,俗話說:‘一尺三擠掉肩,一尺四走遍天。’太大沒用,再小又窄,一般的棺材剛夠抬得進門,這都不用你說了,但是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棺材臉兒!”
臭魚說:“我只聽說人有臉樹有皮,棺材也有臉?”
崔大離說:“棺材豈止是有臉啊,在過去的江湖術士眼中,棺材蓋為天,棺材底為地,兩邊的棺材幫子為兩牆,兩頭是日月,又叫棺材臉兒。男用壽字,女用福字,棺材頭的福字或壽字,按規矩應當是藍色或金色,沒有人會用白色,棺材臉兒上用白福白壽,可不是沒有福壽嗎?棺材漆的顏色也有分別,七十歲往上用褐色,九十歲以上則漆成紅色。這要刨根問底兒,連棺材釘幾寸長也有講究。挑水胡同西南屋下的棺材是黑漆打底兒,棺材臉兒上的福字是白色,黑底白臉兒的棺材,暗指沉冤未雪!”
我和臭魚又驚又奇:“西南屋下為何有一口沉冤未雪的白臉棺材?陀羅尼經寶衾是在這口棺材之中?”
崔大離說:“哥哥我之前不是沒來得及說嗎,天津衛有一塊墳地,埋的可全是白臉兒棺材,說到西南屋的白臉兒棺材,咱們還得接著說‘崔老道跑城追屍’。”
第六章 枯井冤魂
【1】
崔大離之前說了“張小把兒挖人參”,怎麼在關外遇上妖怪,傻寶祿怎麼斬蛇,又從五棵槐樹下挖出個死孩子,因為時間不夠,剛說到一半,還沒來得及說“崔老道跑城追屍”,他又接著往下說。
庚子年,天津衛鬧起了神拳。南運河上出了位“黃蓮聖母”,傳說她本家姓林,名叫林黑娘,自幼習練武藝,能夠飛檐走壁,高來高去,又遇異人,授以異術。其實林父是南運河上放擺渡的船夫,林母是船上的暗娼,窮人為了餬口,半夜在船上接客,給倆大子兒就脫褲子,比窯姐兒還不如。有一次,林父觸犯洋人,挨了一頓毒打,回來嘔血而亡。林母一時想不開跳了大河。林黑娘自此恨洋人入骨,立誓要報仇。
一日,她手提紅燈罩,進得天津城,問路人:“洋樓何在?”路人指點東南方向,告訴她洋樓在那邊。林黑娘當即對東南方下拜,口稱:“洋樓毀矣!”頃刻間東南火起,洋樓燒成了一片瓦礫。過往的軍民見林黑娘在這邊一拜,那邊的洋樓立馬兒燒了,這不神了嗎?愚男愚女們紛紛下跪膜拜。林黑娘自稱“黃蓮聖母”,“黃蓮”者,苦也。“黃蓮聖母”有神通,可以救苦救難。她又在運河邊設了神壇,“扶清滅洋、保國護民”的旗號一打出去,信者如雲,男女老少爭相跪拜。人們都傳:“黃蓮聖母,神通廣大;紅燈一照,洋妖顯形;寶扇一扇,洋艦自沉。”
別說普通老百姓,直隸總督見了“黃蓮聖母”都要行禮下拜,請她坐八抬大轎出入直隸總督衙門,還覺得不夠排場,又將葛沽辦輦會用的寶輦取來,作為供奉“黃蓮聖母”的神龕。什麼是輦會?輦會相當於廟會,天津衛有娘娘宮,裡面供奉著天后娘娘,每年陰曆正月十六接聖駕,迎請天后回娘家。當天要辦輦會,用二十四人抬的寶輦神龕,抬上天后娘娘的金身,裝裹繡花彩緞,旌旗傘蓋,敲鑼打鼓,乃是民間一年一度的盛會,正月十五鬧元宵都沒這麼熱鬧。此時天下大亂,拳匪蜂起,沒人再信天后娘娘了,娘娘宮寶輦也成了“黃蓮聖母”的神龕。
這一天,“黃蓮聖母”乘上貼金點玉雕龍琢鳳的架輦,吩咐二十四個壯漢抬了,四大金剛、八大護法跟隨,兩側分別有一個侍女,都是十五六歲,手提紅燈,這是左右仙姑。道隊打了黃羅傘蓋,又挑起一面大幡開道,旗幡上四個大字“黃蓮聖母”。隊伍後邊是二百多個提燈的女子,披紅掛綠,都打扮得跟仙姑似的,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二三,多大歲數的都有。她們提的燈罩各有分別,尚未出閣的閨女提紅燈罩,嫁過人的婦女提青燈罩,寡婦則提黑燈罩。無數信徒前呼後擁,一個個身穿殿衣、頭頂纓帽,旌旗招展,衣甲鮮明,賽過天兵天將下界。浩浩蕩蕩的隊伍簇擁著“黃蓮聖母”,移寶駕來到余家大墳捉妖。
【2】
“黃蓮聖母”帶人來余家大墳,專門捉拿崔老道這個妖道。有人說:“崔老道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他怎麼惹上了‘黃蓮聖母’?”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在城中聽到風聲,跑來余家大墳給崔老道通風報信。崔老道買了一摞剛出爐的蔥花牛肉餅,一摞十個,熱得燙手,汪著一層油,聞上去那叫一個香。他抽出一個正要吃,他的兩個結拜兄弟,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跑過來告訴他,“黃蓮聖母”興師動眾帶人來拿他。崔老道聽完還在納悶兒:“貧道因何驚動了扶清滅洋、保國護民的‘黃蓮聖母’?真是兔二爺掉河裡,可勞不起她老人家金身大駕……”
崔老道他心念一轉,猛然明白過來,可了不得了,敢情是嘴給身子惹禍!
前幾天,崔老道走到路上聽人議論:“‘黃蓮聖母’說的話是法旨,法旨是天意,代天說話,替天行道,誰敢不聽?”崔老道說:“同在江湖上混飯吃,道路雖各有別,養家總是一般,‘黃蓮聖母’她是什麼鳥兒變的,老道我再清楚不過,無非是南運河上的船女出身,借了亂民勢力裝神弄鬼,憑空煽起來的名頭。她對洋樓下拜,洋樓立焚,那是提前安排了手下放火,唬得了別人,卻唬不住貧道!老道我心裡不服,要不是趕上這麼亂的世道,怎會有這個小娘們兒出頭的時日?”
俗話說:“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崔老道的這番話不知怎麼傳到了“黃蓮聖母”耳中,這可捅了馬蜂窩了。當時神拳紅燈罩的勢力遮天,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妖人,當場扒皮點天燈,死後也沒地方說理去。“黃蓮聖母”傳下法旨,聲稱崔老道妖言惑眾,乃妖邪一路,其心可誅,其人更可誅,要捉這妖道去點天燈。崔老道久走江湖,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趕緊捲起個包袱,帶同張小把兒和傻寶祿二人,一路逃出余家大墳破廟,躲到鄉下避禍,當真是“腳快有如臨陣馬,心慌撞倒行路人”。
三個人逃出去不久,正趕上庚子大劫。先是酷暑大旱,寸糙不生,緊接著鬧蝗災,蝗災過後又是戰亂,八國聯軍打破大沽口,一路上殺人放火,城裡的民房全燒沒了,屍積如山,堵住了城門。“黃蓮聖母”帶著左右仙姑、八大護法在城頭迎敵,手持紅燈寶扇,吞下符水刀槍不入,開壇請天兵天將,要殺盡洋人,燒盡洋艦。結果天兵天將沒請下來,烏合之眾也抵擋不住洋槍洋炮,頓作鳥獸散,或是投河身亡,或是死於亂軍之中。由於死的人太多了,收屍隊埋不過來,很快就發生了瘟疫,城裡城外的棺材都賣空了。
崔老道他們在外逃難,路上得知“黃蓮聖母”已被處死,戰亂也平定了,三個人這才敢往家走。
戰亂瘟疫過後,沿途村莊十室九空,三人走得饑渴睏乏,不說買碗面吃,打算討口水喝都找不到人。他們行至傍晚時分,來到一個莊前,但見莊門上挑了兩盞白燈籠。
三個人又餓又渴,路過一個有人住的莊子可不容易,趕忙走上前去叫門借宿。
莊子裡出來個僕人說:“你們三個好不明事理,沒看我們莊前掛了白燈籠嗎?主家有白事兒,如何容外人投宿?”
說話間正要將崔老道他們趕走,剛好主家聽到門口有人說話,出來一看是崔老道。主家快步跑到近前,雙膝跪地,“咣咣咣咣”連磕響頭,口稱:“道長救命!”
崔老道扶起主家,認出這位是天津衛的小老爺,伏虎莊的二莊主。民間將縣官俗稱為“大老爺”,保甲局的頭兒是“小老爺”。庚子之前,天津衛沒有警察,保甲局相當於公安局派出所。崔老道給死人批殃榜,少不了同二莊主小老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