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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截說吧,這一枝兒傳了十幾代,過了二百多年逍遙自在的好日子。趕等傳到老疙瘩這輩兒,可倒了霉了。怎麼呢?朝廷倒了,皇上也沒了,那些吃皇家祿米的八旗子弟,等於沒了靠山。吃了多少代的祿米,傳到老疙瘩這輩兒什麼也沒有了,這下可要了親命了!您琢磨琢磨:他打小養尊處優,吃著鐵桿兒莊稼,吃喝嫖賭,就知道享福,哪懂生活的艱辛?也沒有賺錢的手藝,而且連祖上驍勇善戰的弓馬騎she之術都沒繼承下來,連she兔子的手藝也沒有。父母年歲大了雙雙故去,老疙瘩只能賣著吃、當著花,到後來當賣一空,孤身一人,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親戚朋友也都不上門了。俗話說:“窮人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到親人骨肉;富人在深山野嶺舞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的賓朋。”
窮也得吃飯過日子啊!怎麼辦呢?他只好靠著套皮子養家餬口。關外所說的這套皮子,就是指下套兒、設夾子,逮狐狸、黃鼠狼、貂之類的動物。在關外,這些動物都叫皮獸,因為肉都不好吃但皮毛最值錢。並且來說,打這個皮獸不能拿弓箭、鳥銃、獵狗什麼的,因為皮毛一旦傷了,可就一文不值了,最講究拿活的。這老疙瘩走投無路,只好以套皮子為生。幹這個行當的,如果真是能耐大,加上運氣好,也有可能發財。他看人家有的逮貂、逮狐狸發財了,他也學人家來這個。可這也是門手藝,裡邊這學問可多了去了,講究尋蹤認徑、觀糙識洞,在哪兒下夾子,往哪兒放套子,什麼時候下,什麼天氣放,這都得靠常年積累下的經驗,而且還得吃得了苦。因為這些野獸的皮毛越到天寒地凍之時越厚實,那樣的皮毛才能多賣錢,三九天在山裡蹲上個幾天是常有的事兒。問題是他這個人好吃懶做慣了,但凡有口吃的,也不願意進山鑽老林,那多苦多累啊!到最後,這老疙瘩窮得褲子都快穿不上了。
有這麼一天,老疙瘩又揭不開鍋了,簡直是缸無隔夜之米,家無鼠盜之糧。跟街坊鄰居借吧,人家都知道他這人遊手好閒,借了他也還不上。俗話說得好,叫“救急不救窮”,你老這樣,誰家成天管著你吃喝,又不是你們家親戚,所以大伙兒也不愛理他。最後是實在沒轍了,只好上山套皮子去。可也倒了霉了,他這一進山,一連幾天什麼也沒逮著。他又沒帶著乾糧,不是不想帶,家裡頭也沒幹糧可帶,餓急了就逮蝲蝲蛄吃。蝲蝲蛄是一種土裡的小蟲子兒,學名螻蛄,也有地方叫“土狗子”。老百姓講話:“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這玩意兒能有多少肉?餓得他兩隻眼發藍,腳底下直打晃兒,唉聲嘆氣,直叫自己的命苦!
走著走著,正好經過一處山坳。山坳裡邊兒老疙瘩發現有一座小窩棚,什麼叫窩棚呢?就是在東北地區,特有的一種窮人跟獵人常用的最簡易的臨時居所,什麼樣兒呢?幾根破木頭棒子,支起一三角形的架子,用柴糙、破氈子之類的雜物,把上邊跟兩邊遮起來。簡簡單單,能起到一點兒遮風避雨的作用。當然,大一點兒的風雨也避不了,反正好過沒有。因為這形狀像窩頭,所以約定俗成地叫窩棚。跟這裡邊兒待著,頭都抬不起來。東北的深山老林里有兩個窩棚不奇怪,是誰搭的也不一定,因為經常有上山打皮子的,隨手搭一窩棚落腳兒,很簡易。他走了也不拆,因為這裡邊兒什麼也沒有,犯不上費勁兒拆走,別人誰來了都可以住。天黑之後在這裡面落腳,且不說舒服不舒服,總比半夜在山上讓狼掏了好。
老疙瘩一看山坳里有個窩棚,就尋思:我進去歇歇腳吧,喘口氣兒,躺一會兒也好!想到這兒,剛要抬腿進去,打裡邊兒出來一人,正跟老疙瘩走一對臉兒,把老疙瘩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窩棚有人,再一看出來的這個人是個老太太,身上穿著一件兒赤紅的袍子,顏色特別扎眼。小個兒不高,看這意思歲數可不小了,都長抽抽兒了。這張臉長得太嚇人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臉上這皮都有點兒耷拉了,歲數太大了,滿臉的斑跟癬,可這倆眼睛挺亮。一般這歲數大的人,眼神都比較渾濁,可這老太太兩隻眼卻似會放光,看得人直發毛。頭髮說花不花,說白不白,也掉了不少了,把餘下的攏在一塊兒,梳了一個纂兒,上邊還插著朵花兒,這花兒都幹了,要多寒磣有多寒磣。老太太手裡杵著一根兒烏木的拐杖,一步一挪,正從窩棚中往外走。老疙瘩心想:這老太太是誰呀?瞧這打扮,不像一般的老太太,她怎麼會在這深山老林之中?
您要知道,那會兒清末民初,老太太都裹小腳兒,平地上走路那都費勁,顫顫巍巍走得可慢了,更甭說走山路了,而且這個老太太裝束奇異,看這打扮像是一個師婆。在過去來說,社會上的婦女有三姑六婆之稱。因為那個時候的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嫁人的姑娘,不能輕易拋頭露面。嫁了人的,講究相夫教子,三從四德,幾乎不會出門工作。所以說這三姑六婆,都不是一般的婦人,是幾類比較特殊的職業。
您比如說這三姑,可不是大姑、二姑和三姑,分別指“尼姑、道姑”,還有“卦姑”。尼姑、道姑好理解,僧道兩門也有婦人出家。這卦姑是幹什麼的?說白了是算卦的婦人,這也是一個行當,行走江湖靠一張嘴,吃的是開口飯。六婆則是指“媒婆、藥婆、穩婆、牙婆、虔婆、師婆”。其中的師婆是專門畫符施咒、請神問命的巫婆,據說能通鬼神。
老疙瘩一看窩棚里出來的是個師婆,他可不敢怠慢。而且咱們說了,在旗的人講究禮數,您甭看窮得都吃不上飯了,這禮兒可不能少!老疙瘩趕緊給這師婆請了個安,說道:“我是進山套皮子的,走到這山坳里來,看這兒有個窩棚,本來以為裡邊沒人,不知道您老人家住在這兒,多有叨擾,多有叨擾!”他想問這師婆尋口水喝,要能給口乾糧,那是再好不過了。師婆對著老疙瘩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足打量了七十二眼。沒說話,沖他一招手,轉身進了窩棚。老疙瘩心裡說話:瞧老太太這意思是讓我也進去,我多說好話,說不定能討口吃的!他也沒多想,跟在後邊進了窩棚。
剛一進窩棚,這老疙瘩就一皺眉,窩棚之中又髒又破就不用說了,氣味可也夠嗆人的,再看這個老太太,不知道從哪兒端出一碗稀粥讓老疙瘩喝。老疙瘩多長時間沒喝上粥了,一瞧這裡頭還有米粒兒,今兒可過了年了!當下狼吞虎咽,把這碗粥喝了一個精光,連碗底兒都舔了。師婆在旁邊看著他,嘆了口氣,說道:“看你這個後生,倒也是識了些個禮數,不似久貧之人,怎麼餓成這樣了?”
老疙瘩趕緊把碗給撂下了,用袖子抹了抹嘴,畢恭畢敬地說道:“您老人家這碗粥啊,可救了我的命了!您問我什麼話,我不敢不如實相告。”他喝了一碗稀粥,肚子裡邊兒有了底兒了,這一肚子苦水兒往上翻,把自己那點兒委屈全想起來了,權當是訴苦了,就跟老太太說他祖上世代都有的祿米到了他這輩兒沒了,父母一死,親戚朋友也都不管他了,他一個人怎麼怎麼苦,怎麼怎麼運氣不好,靠鑽老林子套皮子過活,吃了上頓沒下頓。您說人家都是爹媽生父母養,一般的高矮長短,誰也沒比誰少了什麼,怎麼就有的人生下來吃喝不愁,享樂不盡?有的人就得終日奔波勞苦,乃至於凍餓而死啊?他越說越委屈,還掉了兩滴眼淚,可沒提他如何好吃懶做、怎麼好逸惡勞。
等他這一大套子話說完了,師婆陰陽怪氣說出這麼一句話:“你呀,也甭抱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或貧或富,那都是胎裡帶。若是你命中注定受窮,即使機緣巧合讓你發了財,也要折損陽壽,你說這值嗎?”
別看老疙瘩窮成這樣了,他可不傻,聽出這師婆話裡有話了,忙道:“師婆有所不知,似我這麼苦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兒個喝了您這一碗粥,是老天爺睜眼叫我沒死。出了這窩棚,我都不知道下頓飯上哪兒吃去?說不定明天我就變倒臥餵了野狗了,哪兒還想得了那麼多?您別說發財折陽壽了,跟您說句實在話,前半晌讓我吃上一次燉肉,後半晌要了我的命我也願意!”說完這話,他拿眼瞅著這師婆。就看這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動,好像要說什麼,又嘆了口氣兒,擺擺手:“你這後生說話不知道深淺,舉頭三尺有神明,言生道死的話可不敢亂講!”
老疙瘩覺得師婆話裡有話,這麼說不是拿話領我嗎?於是又說:“師婆您還別不信,我跟你說,別看我老疙瘩窮,說出來的話可還有個擔當,我這話敢指天地!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前後地主財神,左右護法龍王,如果有朝一日,哎,讓我老疙瘩這兜里揣上錢,折掉多少陽壽,我也心甘情願!”
師婆盯著老疙瘩的臉看了半晌,冒出一句話來:“看來天意如此,讓你今天在這兒遇上我,既然如此,老身我就周全你一場,你且來看!”說著話,一伸手,由她身後取出一兜子來,往面前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