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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他們說到這裡,也開始擔心起來,之前我聽路過17號農場的蒙古族牧民說,看天兆將會有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時候漠北的冷風一起,荒原上會颳起無比可怕的“鬧海風”。沒到過北大荒的人,根本沒聽過這種說法,什麼叫“鬧海風”?那是打旋的強風夾著暴雪,這種風颳起來的響動,如同瘋狗狂吠,一連多少天都停不下來,而我們要從17號農場出去找木柴,只有前往沼澤濕地與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麼惡劣的天氣,出門走不了多遠這條小命兒就交代了,在那種情況之下,如何去找木柴取暖?況且天寒地凍積雪覆蓋,根本也不可能找到木柴!
一想到這個念頭,我們四個人才真正意識到——遇上大麻煩了!負責存儲木柴生火的人,正是我和胖子,在這件事上出了差錯,我們倆推脫不了責任。可我不免覺得奇怪,我當真會如此馬虎大意,居然沒注意到木柴燒得太快,或存儲的木柴不夠嗎?趁著暴風雪未至,我和胖子帶上步槍,把衣帽捂嚴實了,冒著遇到狼的危險,前往荒原深處搜集木柴。我們倆一邊撿可以當柴燒的干樹枝子一邊說:“之前儲備的木柴很充足,都怪我們光想把地窩子燒熱了,人待在裡邊舒服,用木柴用得太狠,要不是尖果及時發現,等到暴風雪來臨,我們四個人就得在地窩子裡等死了,這次太危險了,今後再也不能如此大意了!”
在荒原上尋找木柴並不容易,我們在幾天之內往返多次,也沒有找到足夠的柴火。我和胖子只好冒險前往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老林子裡的木柴隨處都有,只是相距17號農場太遠,而且排長也多次告訴我們,不准接近這片深山老林!
3
我當時問過排長:“原始森林裡會有什麼危險?天寒地凍之時,老林子裡的大熊都蹲倉了,只要有步槍,遇上狼和豹子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從前山林深處出沒的鄂倫春獵人,騎在鹿上以弓箭火銃she獵,他們所使用的老式前膛燧發槍裝填緩慢,殺傷力和she程有限,遇上熊虎豹子都很危險。但是兵團裝備了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一個點she黑瞎子都能撂倒,對付野獸綽綽有餘,更別說是狼了,僅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野豬!大興安嶺上的野豬,嘴尖腿長,常言道“沒有上千斤的熊,卻有上千斤的豬”,因為野豬常在松樹上蹭它的皮,沾了一身厚厚的松脂,年久結成一層硬殼,即使被步槍擊中也很難斃命,所以一兩個人進山遇上野豬很危險。不過我可沒聽說這一帶有野豬出沒,在這片深山老林中,有什麼東西會讓身經百戰的老排長心生畏懼?
趕上那天他喝多了苞谷酒,又讓我和胖子、陸軍三個壞小子一攛掇,言多語失,話匣子打開收不住了,才說起五十年代初他剛到屯墾兵團的遭遇。那時候他也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的硝煙還沒有散盡,背了步槍進山撿柴,看著大興安嶺深秋時節的景色太迷人了,不知不覺走到了嶺上。他在朝鮮凍壞了一條腿,雖然沒截肢,但是走路也很吃力,到了山上感覺走不動了,於是在林子裡坐下,點上一袋煙抽了兩口,困意上涌,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感覺旁邊有人,他以為是兵團的戰友,睜開眼往旁邊一看,他的頭髮根子一下子全豎了起來,只見一頭大狼,正坐在他旁邊,撿起他掉在地上的菸袋鍋子,和人一樣一口一口地噴雲吐霧!排長說到這裡,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問我們:“你們見過狼抽菸袋嗎?那不是成了精成了怪?”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可是犯忌諱的話,說輕了是迷信思想,說重了那就是動搖軍心!我對排長說:“我倒是在動物園看過猴子撿了沒滅的菸頭抽上幾口,要說狼抽菸袋,那可是前所未聞,狼的爪子拿得起菸袋?排長你別再是睡迷糊了做夢?又把做夢的事兒當真了!”
排長說他在朝鮮戰場上打仗,見死人見多了,為軍的人都不怕鬼,他又是獵戶出身,後來到北大荒屯墾戍邊,打過熊打過豹子,當然不怕野獸。不過當時看著真真切切,可把他嚇壞了,都忘了還帶著槍,從山上直接滾了下來。過後再想,他也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興許真是看錯了,可他說的妖怪,並不是那隻撿起來菸袋鍋子抽的狼,而是……我們聽得好奇,一再追問,排長卻不肯往下說了。我和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何況還有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壯膽,早將排長那些話扔在了腦後。我們告訴陸軍和尖果,既然帶了步槍,進山可不光是撿木柴了,說不定能打到狍子,狍子肉味鮮美,全身沒肥膘,燉著吃慡滑入味、烤著吃外焦里嫩,除了狍子,別的我們都不稀罕打!
二人吹了一通牛皮,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拖了兩大捆木柴返回17號農場。一去一回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可也沒打到狍子,只好對另外兩個人吹噓:“我們在原始森林中見到幾次狍子,但是往返太遠了,打中了怕也帶不回來,所以沒開槍,不過地形我們都摸熟了,等明年開了春,多帶幾個人再去,打上兩三頭狍子不在話下!”
四個人將木柴碼成垛,估計這麼多木柴,足夠我們度過北大荒漫長的寒冬了。木柴的危機終於得以解決,我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眼看西北方的鉛雲越來越厚,兩三天之內可能就會下雪,我們必須儘量減少外出,準備躲在地窩子裡貓冬了。17號農場的地窩子一共有前中後三排,後面兩排沒人住,我們四個人一條狗都住在前面一排地窩子裡,這排地窩子從左到右依次有五間,左起第一間放置槍枝彈藥以及鋤頭鏟子之類的農具。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住在左起第二間,鍋灶在當中一間,尖果住在左起第四間,最後一間放置通信電台,眾人儲備了過冬的食物也都在這裡。
三排地窩子後方還有一座屯穀倉,存放了堆積如山的干糙,本來也想將木柴堆進去,考慮到地窩子相距屯穀倉有一段距離,一旦颳起暴風雪,很難去屯穀倉搬取木柴,就把第二排地窩子當成了柴棚。陸軍多了個心眼兒,當天給儲存的木柴做了記號,按每天使用的木柴量進行劃分,以免胖子燒起來又沒數。可是等到轉過天來一看,真是見了鬼了,碼放成堆的木柴少了一小堆兒。陸軍怪胖子又燒多了木柴。胖子急得直跺腳,腦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發誓,絕對沒用過那麼多木柴!
17號農場位於人跡不至的荒原,這要不是人用的,那不是見了鬼嗎?四個人胡亂猜測了半天,都說可別自己嚇唬自己,說不定是搞錯了。怎知又過了一天,我們到柴棚中一看,堆積的木柴又減少了。四個人面面相覷,心頭均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儲存過冬的木柴怎麼會不翼而飛?莫非被人偷走了不成?不過木柴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與其來偷還不如自己去撿,可怕的是17號農場周圍根本沒有人煙,怎麼會有偷木柴的賊?不論是鬧鬼還是有賊,一天減少這麼一小堆木柴,看起來並不多,但是十天半個月下去,我們這幾個人就熬不過這百年不遇的嚴寒了,那真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
眾人預感到情況不妙,忙將木柴搬到頭一排地窩子,放在最左側的一間,槍枝彈藥則分發到個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裡要格外留神,將壓好子彈的半自動步槍放在身邊,睡覺時也不忘睜著一隻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作怪,木柴總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兒來跑掉!
4
荒原上地窩子五個一排,底下有俗稱“地火龍”的土炕相通,根據燒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不同的加熱區域。當天半夜,我們關上地窩子的門,圍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幾個冬棗,給每個人泡了一大缸子熱騰騰的棗茶,又開始了我們的思想文化生活。陸軍將雷鋒同志的故事翻過來掉過去講了無數遍,我們早就聽膩了。我只好開始給大伙兒講《林海雪原》,雖然我以前看過這本書,卻只記得一小半,即興發揮胡編亂造這麼一通講,講的是“小分隊奇襲奶頭山,楊子榮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兒也不挨哪兒,倒也把胖子、陸軍、尖果三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說到後來,我實在編不下去了,於是留下陸軍在當中一間地窩子守夜添柴,其餘的人各自睡覺。
我連衣服都沒有脫,直接鑽進了被窩兒,半自動步槍和手電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側起耳朵聽著周圍的響動。北大荒的生活單調枯燥,時間漫長得無法打發,而在腦海中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此時又忍不住在被窩裡胡思亂想,想像著在一個破曉的黎明,幾百萬蘇軍如同滾滾鐵流,在多個方向越過邊境發動了閃電戰,我們17號農場首當其衝,同蘇軍展開激戰。雖然我英勇善戰,帶領胖子等人消滅了一波又一波敵軍,可畢竟敵眾我寡,胖子壯烈犧牲了,陸軍被敵人俘虜了,這小子貪生怕死,不僅當了叛徒,還帶敵軍來抄我們的後路。我只好帶尖果殺出重圍,各個兵團和邊防軍在我的指揮之下,迅速施行戰略轉移。在會合後方的友軍之後,我決定誘敵深入,一舉殲滅蘇軍主力。我口叼捲菸,站在指揮部的軍事地圖前,身披大衣兩手叉腰,一臉的凝重,警衛員送來的雞湯我都沒心思喝。最後,我睿智而又堅毅的目光,終於落在地圖中部的太行山脈。太行山形勢險峻,自古以來被視為兵家必爭之要地,蘇軍以坦克為主的機械化部隊,無法在此展開。我將指揮我軍大兵團從三面圍殲蘇軍,可不知怎麼了,軍事地圖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條巨龍,陰陽風水中稱“山脈凝止起伏為龍”,龍者,善於變化,可大可小,能隱能顯,能屈能伸,能飛能潛,太行山歷來被視為中原龍脈,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來在想如何指揮大兵團殲滅蘇軍,但是腦中一出現地圖,地圖上山脈就會變成一條條龍脈。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讓我死記硬背下他那本四舊殘書,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條條起起伏伏的龍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不知不覺已至半夜時分,我在被窩裡胡思亂想,一旁的陸軍早已沉沉睡去,地窩子裡變得冰冷拔涼的,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胖子的鼾聲。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著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輪換,忽聽隔壁當作柴棚的地窩子中有輕微的響動,一聽就是有人在挪動木柴。我心說: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睜開眼,用手一推陸軍,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腳,對他們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陸軍顧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緊緊跟在我身後,躡手躡腳來到外邊,只見旁邊那處地窩子的門板開了一條fèng。我打開手電往裡面一照,正趕上一隻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著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處突然被手電筒的光束照到,頓時齜出尖牙,雙眼放出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