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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嫣牽起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小心腳下。”
腳下泥土從松到實,耳邊流水聲也越來越清晰,依稀有淺淺的水光在眼前隨波起伏,陳致疑惑道:“你來河邊幹什麼?……祭河神?”
崔嫣說:“我祖父是江南的皮貨商,帶著母親走南闖北,一次路過太原,正值上元節。她隨外祖母放水燈,被父親一眼看中,千方百計地娶了回家。從此以後,放水燈便成了她最喜歡的事,開心的、不開心的事都寄放在水燈里,順河遠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放水燈的時候…… 墜湖身亡。”
故事有頭有尾、有理有據,差點就要相信了。
陳致能理解崔嫣隱瞞母親被妖怪抓走的事,畢竟有損名節,但是,他知道自己小時候曾說外祖父在雲南嗎?怕自己冤枉他,陳致還特意問了一句:“你外祖父現在哪裡?”
崔嫣說:“我出生沒多久,就染了場大病過世了。外祖母傷心過度,很快跟著走了。”
果然沒有冤枉他!
陳致憋了口氣,偏又不能說,覺得肺管子都要被這股氣戳漏了。
黑甲兵送來幾盞水燈。
崔嫣點燃之後,遞了一艘給陳致:“對著燈許願,很靈的。”
陳致抓過燈,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個倒霉催的!”
說不上是天黑陳致的心跟著黑,還是天黯崔嫣的心跟著黯,原本站在河邊含笑看他的崔嫣腳下猛然一滑,人橫著往河裡摔去,幸虧他反應快,貼近河面時,身體微微一頓,用妖氣將自己拉了回來。但有時候,晦氣與願望加成,傷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時,陳致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此時手正好到,只是雙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輕鬆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禍躲不過,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驚坐起”,安安靜靜地倒下去,在河裡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剛放出去的水燈,連手裡的幾個也被浸得濕透。
陳致縮回闖禍的手,看著脫下大氅上岸的崔嫣,乾笑著說:“果然有那麼點……靈驗呢。”
崔嫣瞄了他一眼,雙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陳致立刻想到自己被fèng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訴道:“你說不會fèng袖子果然是騙我的!”
崔嫣說:“袖子fèng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開一刀……”不等陳致回答,又自顧自地接下去,“差點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補。”
他們之間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靜的時刻回想起來,真是餘韻悠長。
一片祥和寧靜尖,誰說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應和。
來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燈之行就此結束。
回去走了條長巷,車軲轆滾得整條巷子都咯吱咯吱作響,犬吠聲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擾了清夢。這廂的動靜還隨走隨響沒消停,對面又滾來一串。
眼見著兩車就要“撲面親吻”,前頭那輛突然拐了個彎,錯過去了。
崔嫣說:“是哪一家?”
過了會兒,外頭的黑甲兵才回答:“禮部侍郎趙淳,剛從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裡出來。”
陳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豐富啊。”
崔嫣說:“是啊,別人喝酒我喝水。”
這話說的。
陳致縮在角落裡減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臉色堅持到沐浴後都沒有卸下,陳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轉轉,努力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一絲破冰的fèng隙,只好強行創造談話氣氛:“那個年復……”
“陛下鎮日不睡,難道不困嗎?”
“上午睡了一覺,正精神著。”
“我卻困了。”崔嫣躺到,拉過被子就睡。
陳致覺得他這氣生得好沒道理,自己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斷了,不也強顏歡笑地挺過來了嗎?他掉了次河,就跟傾家蕩產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買了他肚子裡的蛔蟲:“陛下是否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陳致斟酌著回答,“你要是這麼想,我也能理解。”
崔嫣輕嘆一聲:“我想讓娘看看你。”
“你娘在那條河失足的?”
“……不是。”
陳致說:“這個,就算你娘功德無量,當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區,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雲南納稅,他也收不到好處。說起來,你爹是太原太守,現在太原淪陷……那他他他……沒事吧?”
崔嫣譏嘲道:“如果他當了病死鬼,那裡的確是他的管區。”
陳致:“……”黃圭只說他與父親鬧翻,不想竟病死了。看來兩頂綠帽的分量,著實不輕。
崔嫣幽幽地說:“你心裡是不是在想,我這人克父克母,連外祖父母也剋死了,簡直是顆天煞孤星?”
陳致說:“我從不胡亂迷信。”就相信神仙妖怪這些有事實根據的!
“或許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親了也會克妻克子……”
陳致勸慰他:“你可以找個命硬的。”還指望他開闢新朝,傳承百年,開創太平呢!
崔嫣笑眯眯地說:“當今天下,有誰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點被逼宮,卻柳暗花明,又滋滋潤潤地繼續當皇帝。此等福氣,不能說後無來者,也是前無古人的了。
“有啊,陳受天。”陳致認真地問,“有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龍氣?”
崔嫣攤手:“沒有。”
“是不是不夠靠近的關係?”
“一見面就讓我們挨在一起,你一說話他就哆嗦,他一哆嗦我跟著震動,還不夠近嗎?”
陳致十分失望。
崔嫣壞心眼地說:“或許是待的地方不對。你讓他在龍椅上養幾日,說不定就能養出龍氣來。”
陳致怦然心動。
只是這麼一來,事情就變得太複雜。自己肯禪位給崔嫣,那是生命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等於旁人也願意。以先皇后的執著,年復的身世,他一旦坐上去了,怕是寧死不走的。
崔嫣皺眉:“陛下想得這麼入神,莫不是真要禪位於這個便宜弟弟嗎?”
陳致聞言一低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那裡頭黑汪汪的,仿佛將今夜的河水盛了過來,幽深靜謐,又泛起淡淡的粼粼微光。
崔嫣似乎並不想要答案,逕自接下去:“每當我以為離陛下近了一步,就發現還是低估了與陛下的距離。”
陳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真誠地說:“在事業上,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崔嫣不動聲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哦,那感情上呢?”
……你個滿嘴胡說八道的謊話精還好意思提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