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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劉一鳴心中浮現出一種奇妙的預感,卻說不清是什麼。
兩個人又閒談幾句,劉一鳴看看時候確實不早,便向許一城告辭。許一城叮囑他小心點,然後說具體明天怎麼安排,回頭黃克武會通知他。劉一鳴本來想問問黃克武在幹嗎,不過想想以許一城的風格,塵埃落定前應該不會輕易說出,於是作罷。
他孤身走出協和醫院的大門,正琢磨著是叫一輛黃包車還是溜達回去。突然一隻手猛然從後面伸過來,拍在肩膀上。劉一鳴嚇了一跳,轉頭去看,看到一個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兒,另外一隻手裡還捧著一碗雪花酪。
“藥來?你怎麼會在這裡?”劉一鳴一驚。
“禮尚往來嘛。”藥來說,“劉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來挖挖你的事兒。”劉一鳴面色一沉,看來這小子懷恨在心,一直跟著他尾隨至此。藥來眼睛朝協和那邊賊兮兮地瞟了一眼:“剛才我都看見了,你跟那個許一城在一起,還交給他什麼東西。”
劉一鳴保持鎮定,一扶眼鏡,冷冷地說道:“你也認識他?”
“哎喲,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認識也認識了。”藥來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得意非凡,“我爹最討厭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許一城廝混,恐怕麻煩不小喲。”
劉一鳴苦笑一聲,藥來這傢伙報復心還真重,非要原樣奉還一次。藥來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進嘴,慡得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嘴,說你害怕了吧?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吧?
說實話,劉一鳴還真不怕這種要挾。他對這個大家族已經失望透頂,藥慎行最多不過是把他開革出家門,正中他的下懷。不過他還得儘量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因為許一城讓他潛伏在五脈,還有用處。於是劉一鳴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麼?嗯?”
“呃……”
這倒是把藥來給問住了,他光惦記著抓劉一鳴的把柄,還真沒想過拿到把柄以後做什麼。藥來抓耳撓腮愣了半天,問你和許一城見面是要幹嗎?
劉一鳴哪裡肯說。藥來見他吞吞吐吐,大為興奮。這傢伙的邏輯很簡單,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隱藏著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藥來又逼問了幾句,劉一鳴只是搖頭,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會說出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這樣好了,你們算我一個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發。”藥來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次輪到劉一鳴發愣了,他還以為藥來會敲詐一大筆錢去買鴉片什麼的,想不到居然是這種要求。藥來眼神閃閃發亮,語氣里充滿興奮:“我爹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偏偏對許一城這麼忌憚,我對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傢伙是個好事的性子,哪有熱鬧就去哪兒,至於是對是錯他全不在乎,整一個混不吝。劉一鳴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好了,我讓許叔來見你,由他定奪。藥來拍手說好。
於是劉一鳴只得再度返回協和,跟許一城那麼一說。許一城也是吃驚不小,藥慎行的這個兒子劣跡斑斑,他耳聞已久,沒想這小子居然主動跑過來投靠。劉一鳴說事有反常必為妖,會不會是藥慎行派來的間諜?許一城卻不以為然:“咱們要做的是正經事,不怕放到檯面上來說。他藥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膽子,斷然不敢從中阻撓。怕什麼,見見吧。”
許一城剛一走出協和醫院,藥來立刻迎上來,跟評書里小英雄艾虎見歐陽春似的,來了一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裡一套一套的詞兒,變著法兒地恭維誇獎許一城。許一城也不攔著,笑意盈盈地聽著。等藥來說得口乾舌燥,許一城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態度客氣。藥來大喜,以為這事成了。
不料許一城話鋒一轉:“一鳴和克武入伙時,是要受考驗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這裡有寶題一道,你做出來,我才答應你。”藥來一拍胸脯說儘管來,爺們眨一眨眼都算輸。
許一城道:“你是藥家人,玄字門內的專精瓷器。我也不欺負你,就給你出一道瓷器的寶題吧。”他迴轉到值班室里,端出那個剛才盛粉魚的青花大瓷碗。藥來接過碗來,端詳了一圈,碗沉釉厚,勾著荷蓮紋,四方四字,寫的是“德風綿遠”,除此以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想來是某個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個小款,上頭寫著“居仁堂”三字。
藥來抬頭笑道:“許叔,這玩意兒就是個普通瓷碗,有啥講頭?”
許一城眉頭紋絲不動:“再看看。”藥來拿指頭敲敲碗邊,無奈說道:“非說有啥講究,就是居仁堂這個款識,但也不值什麼錢啊。”
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鎮設了御窯,任命郭葆昌為督陶官,燒制宮廷御用瓷器。不料稱帝鬧劇很快收場,袁世凱黯然去世,聲名狼藉。郭葆昌沒辦法,只得把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識,向民間發賣,以支付工錢。
藥來雖然頑劣,瓷器這方面的家學還是有底蘊的。這玩意兒雖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個年頭,說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錢。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一愣,只得低下頭去,這回足足看了十分鐘,才勉強開口道:“青花斑點凝重,深入胎骨,這是孫瀛洲的手筆?”
孫瀛洲是民國一位制瓷奇人,專擅長模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幾可亂真,就連五脈都很難判斷。有傳聞說他曾在景德鎮出沒,說不定這個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筆——但這碗連贗品都算不上,因為人家從來沒說過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著“居仁堂”仨字兒。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反覆猜了幾次,許一城始終一臉平靜地讓他再看看。過了一個多小時,藥來開始打起呵欠來,眼角也流淚,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強抓住碗邊,又說出一個答案,許一城仍舊搖搖頭。藥來不耐煩地嚷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呵欠打出來,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許一城微笑著把瓷碗拿過來,接過青花碗,突然臉色一變,把碗狠狠地摜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這一下橫生變故,把藥來驚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許一城指著那一地碎瓷厲聲道:“藥來!這碗上寫的什麼字,你可還記得?”
藥來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喝問所突然爆發的強大氣場震懾,哆嗦著嘴唇囁嚅:“德……德風綿遠。”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家、家風……”
許一城一字一句猶如尖針聲如炸雷:“瓷碗已碎,補得回去嗎?家風已喪,追得回來嗎?”藥來先是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完全方寸大亂。劉一鳴在旁邊看著,咋舌不已。一直以來,他看到都是個溫文和氣的許一城,沒想到此時他金剛怒目,威勢竟是如此強大。藥來在家是出了名的憊懶人物,沒想到被許一城這麼一當頭棒喝,那些油滑和貧嘴,竟是都在這當頭棒喝之下半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