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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慎行暗暗鬆了一口氣,富老公又是“干係重大”,又是“駭人聽聞”,還以為是什麼驚天動地的陰謀,原來不過是個妃子墓被盜而已,便轉頭去看許一城,卻發現他神色目光嚴峻,忍不住心裡發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對古玩行當的人來說,這種事司空見慣,真算不得什麼大事,若沒了土夫子,還怕古玩沒了貨源呢。
他不知道,讓許一城心中掀起驚濤的,其實是毓方的一句話。
在東陵被盜之前,宗室接待過一個日本考察團?
仔細一想,那個時間,恰好支那風土考察團抵達了北京。許一城忙問那個日本考察團的名字,毓方說叫支那風土考察團,團長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團前腳剛走,後腳東陵即告失竊。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戶教授也提到過,他們這次來中國,主要目的是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計劃打算開掘幾座。許一城驀然想起那半張信箋上,那一個潦糙的“陵”字和那五個血色的手指頭印。一個荒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說不定這代表的正是安葬著五位帝王的東陵。
難道說陳維禮拼死傳遞的信息是,這些日本人覬覦的目標不是普通墓穴,而是東陵?
這未免太荒謬了。東陵是帝王陵寢,且不說這種行為會造成多大的外交紛爭,單是陵墓規模來看,也不是這十幾位教授的考察團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裡出錢出技術,買通國內的盜墓賊代勞,他們則在幕後吃貨。這不算新鮮事,國內許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養著許多土夫子專門挖貨,謂之“養螻蛄”,是時下最流行的一種“合作”。
念及於此,許一城擱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著毓方問道:“若只是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於深夜把我們兩個叫過來,這後頭還有事兒吧?”
毓方嘆息道:“許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盜了以後,毓彭見總兵署對此事不上心,只得報告給了東陵承辦事務衙門,然後又上報給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聽,當時就伏地大哭,然後召集一干元老議事,下了兩道旨意:一是讓宗室籌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貴妃,還要對整個事件嚴加保密;二是調查清楚盜墓真兇。第一件事有幾位王爺負責,已經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著落在我頭上。我到了現場一看,發現那伙盜墓賊是一次挖開墓道,正面炸開石門,直入地宮,四周沒有別的挖掘痕跡——這意味著什麼,兩位都該清楚吧?”
兩人都點點頭。盜墓者盜墓的手段,一是打盜洞到墓室上方,然後砸開墓壁,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這叫“穿針眼”。前者麻煩,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後者省事,不過需要精準地知道墓門所在。如毓方所言,這伙盜墓賊沒有半分猶豫,一次就準確地挖到墓門,打開地宮,沒有半點偏斜,絕對是熟知東陵內情的人幹的。
毓方繼續道:“盜墓賊得手以後,徹底銷聲匿跡,丟失的陪葬不知所蹤。直到昨天我聽說王老闆家鬧鬼,一打聽那銅磬的樣子,才知道丟失的陪葬終於開始流到市面上了,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遇到兩位五脈高人,可見這是天意。”
說到這裡,他起身鄭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誠懇道:“我早有耳聞,五脈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盤星。希望兩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盜墓賊的來歷,免教我等成為不孝子孫。”
藥慎行一聽,心想這清朝遺老果然是來求五脈做這件事,心中有些為難。
以五脈在京城的人脈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貴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麼難事,只是有一樁難辦之處:歷代以來,古董商人和盜墓賊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暗裡牽扯極多。是以對盜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會公開支持,但也不會公開反對,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五脈若是下手去查,只怕會壞了規矩。
藥慎行腦子一轉,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毓方聽出他的意思,五脈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沒什麼恩義,犯不上為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妃子得罪同行,臉色頓時有些陰下來。
這時許一城在一旁開口道:“人心不足,慾壑難填。毓方先生擔心的,只怕是這個吧?”
毓方目光一凜:“正是!若單單只是這一個皇貴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這伙盜墓賊膽大包天,又對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貴妃的墓,不可能止步於此,只會把胃口養得更大,明天說不定就會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時逮住他們,只怕整個東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個東陵啊!”
說到這裡,他雙目泛起血絲,重重一拍桌子,銅磬差點摔在地上,幸虧被富老公伸手接住。這老頭老態龍鍾,接東西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藥慎行這才意識此事有多嚴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一伙人一日不落網,東陵一日不安。倘若滿清皇陵真被盜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國以來古董界第一件驚天動地的重案,只怕舉國都要為之震驚。
藥慎行不由問道:“這種行徑,是重大犯罪,怎麼不報請政府解決呢?”才說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管這些前朝死人骨頭的事?於是又改口說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報紙上刊載新聞,讓民間團體一起呼籲保護東陵,也是一種做法——可宗室為何對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們哪敢聲張啊?此事一經宣揚,等於是昭告天下東陵已經無人保護,滿地金銀任人取走。到時候盜墓賊蜂擁而至,東陵就徹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囑,此事調查務必低調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回他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宗室想抓賊,又怕招惹更多的賊來,只能暗中請行家來調查。
藥慎行問:“以你們宗室在京城的底蘊,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頭上的扳指,一臉恨鐵不成鋼:“大清沒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斷了。不肖子孫太多,為了抽大煙就敢把祖宗賣了。我如果動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讓那群小兔崽子知道東陵也能盜掘,准沒好事兒!”
發完一通牢騷,毓方再度看向藥慎行和許一城:“所以深夜請兩位過來,也是保密起見,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後安寧,毓方不敢馬虎——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吶?”
兩個人都沒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見兩人沒吭聲,拍了拍巴掌,丫鬟端進來兩尊玉貔貅,放在兩人跟前。這兩隻貔貅通體綠瑩瑩的,質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這兩件玩意兒不算報酬,只是給兩位深夜造訪的賠禮。如果兩位願意接手,我們宗室絕不虧待。”
藥慎行猶豫片刻:“茲事體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稟族長,再給您答覆。不過……”他拖長聲調,去看許一城:“至於許兄弟什麼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這是暗示,許一城跟五脈不是一回事,得分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