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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許一城趕不走,打不得。這個時候,孫殿英真有點萌生退意了。民族大義啥的孫殿英不關心,但東陵一挖十幾天,真被蔣介石知道,鬧大了他可真有點擔心兜不住。孫殿英撮了半天牙花子,還是把槍給放下來,悻悻道:“把你給崩死了,廖定非跟咱拼命不可。”言語之間有了退意。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孫軍座,別來無恙?”

    孫殿英一看,居然是堺大輔,臉色頓時不好看。他的財路斷絕,就是拜這個人和他身後的芹澤商社所賜,雖然被迫與之合作,可這種城下之盟實在是憋屈。

    堺大輔看了眼許一城,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來給孫軍座送一份賀禮。”然後他的身後閃出臉色冷峻的姊小路永德,他緊緊抓著一個皮如棗核的老人——正是姜石匠。

    “此人姓姜,是當年修建慈禧墓的唯一倖存者。有他指引,孫軍座可是事半功倍啊。”

    許一城的腦袋“嗡”了一聲,姜石匠應該是被付貴接走了才對,怎麼現在落到了日本人手裡?那付貴呢?

    孫殿英聞言大喜,他又看了許一城一眼,略帶畏縮。畢竟他剛梗著脖子否認跟日本人合作,這幾分鐘不到,就被打臉了。堺大輔道:“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孫軍座,您身後有大軍,前方是東陵,姜石匠又在這裡,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孫殿英本來略有消退的慾火,呼啦一下被煽動起來了。他看看下面蠢蠢欲動的士兵,握緊了拳頭,大聲說“走!”堺大輔道:“我們之間的協議,希望孫軍座別忘了。”孫殿英冷哼一聲,既不否認也不同意。拎槍朝馬蘭關裡頭走去。

    “你們不能進去!”

    許一城大吼一聲,雙臂展開,朝孫殿英撲去。姊小路永德一把按住他,要把他踢開,孫殿英卻怒喝道:“那是我義弟!誰敢動他?”

    堺大輔使了個眼色,姊小路永德放開許一城。孫殿英蹲下來對他道:“義弟,趕明兒老哥哥再給你賠罪,啊。”然後直起腰來,對關前的士兵們中氣十足地喊道:“弟兄們!給我沖啊!開了東陵,好東西隨你們拿!”

    這一句話喊出來,如同解開了千百個關著野獸的鐵籠。一陣海嘯般的呼喊在馬蘭關前掀起,讓空氣為之一振。軍隊的隊形再也維持不住了,這些餓極了的士兵紛紛扔下武器,瞪紅了眼睛,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什麼都拿不到。

    馬蘭關前霎時一片混亂,貪婪洪流衝垮了良心的堤壩,朝著東陵奔涌而去,一往無前。  

    許一城呆呆地望著這一切,他張開嘴,試圖呼喚,卻沒有聲音。他急忙去扯孫殿英的袖子,可孫殿英一甩手,朝前走去,不願和他拉扯。許一城一轉身,又要拽住另外一個衝過去的年輕軍官。他之前在馬伸橋曾經見過這個軍官,當時他的態度畢恭畢敬,談吐得體。可現在他年輕的面孔變得扭曲,根本懶得理睬許一城,把他往旁邊一推,大踏步地衝過去。

    許一城無法保持冷靜了。他吼叫著,想去攔住每一個人。可嗓子都喊嘶啞了,卻無濟於事。他拽住一名老兵,被推開,再拉住另外一人,又被推開,有時還會被人踹上一腳,撲倒在地,再爬起來,狼狽不堪。過不多時,他的長袍被扯裂,渾身沾滿了泥土,頭髮蓬亂。在這一片洪流面前,他就像是一塊微小的礁石,根本無法抗拒,更無法撼動大局。

    一個看年紀只有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興奮地朝前跑去,許一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乎瘋狂地喊道:“不能去,你們不能去啊!你還小,你該知道這不對!”那娃娃兵惡狠狠地一拳搗在許一城肚子上,帶著和年紀不符的兇狠喝道:“滾你媽的蛋!別妨害老子發財!”

    聽到這句話,許一城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只是徒勞,這一切什麼都不能改變。劇烈而龐大的情緒在胸口炸裂,那種痛苦更甚於腹部中的一拳,仿佛連靈魂都為之粉碎。許一城身形搖動,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終於在洶湧的人群中緩緩倒了下去,倒在了馬蘭關前。  

    士兵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倒在地上——就算有人注意也根本不會關心——他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無數雙腳飛速移動,踏過許一城的身體,如同踩過一段枯木和碎瓦礫。

    在遠處的孫殿英停下腳步,惋惜地看了一眼,知道這樣下去,他很可能會被活活踩死。孫殿英搖搖頭,叫來兩個衛兵把他從亂軍中拖出來,繼續前行。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一直旁觀著這一切,堺大輔唇邊勾起一絲微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姊小路永德那張死板的臉划過一絲情緒波動:“支那人里,算是難得。”

    “所幸這樣的人不太多。”堺大輔朝許一城被拖走的方向微微低了一下頭,不知是在致敬還是告別。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頭,隨即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水連成了一條線。大雨在此時終於傾盆而下,如瀑的雨水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卻澆不熄他們的野心。

    ……在一個混沌複雜的夢中,許一城見到了許多人,陳維禮站在前往日本的輪船上,朝他興高采烈地揮手。站在他身邊的是富老公,一身錦緞氣定神閒,那條輪船卻變成了東陵的神道。海蘭珠、劉一鳴、黃克武、藥來、付貴和木戶教授依次出現,每個人都慢慢老去,稍現即逝。最後出現的是他的妻子,她懷抱著未出生的孩子,雙唇嚅動,卻沒有聲音。她慢慢隱沒在金黃色的光芒里。許一城仿佛看到懷中的孩子在不斷成長、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強的樣子從來沒變過。許一城伸出手去,想對他說些什麼,他卻甩開手,在視野里消失……  

    許一城平靜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協和醫院的病房裡,許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覺。

    許一城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頭,一動,她就醒了。看到許一城恢復了神智,她挺著大肚子站起來,從旁邊桌子上拿來聽診器和血壓計,給他細緻地檢查。在整個過程中,許夫人都沒有說話,全神貫注,檢查得格外細緻,連皮膚上的一塊小疤都要用手指摸過。許一城幾次要開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許一城索性不吭聲,注視著她忙碌。

    好不容易檢查完畢,許夫人說:“身子沒大礙。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養一陣就沒事了。”許一城苦笑一聲,他感覺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個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氣所籠罩。這可是現代醫學檢查不出來的。

    許夫人看出他的情緒,朝旁邊瞟了一眼:“你已經比付貴好多了,他一直到現在還在隔壁躺著呢。”

    “啊?他傷得嚴重嗎?”

    “腦震盪,搶救回來了,不過沒兩三個月別想下床。”

    “是我害了他……”許一城掙扎著,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許夫人道:“小劉、小黃和小藥一直輪流在門口守著,他們應該有要對你說的事。你現在要見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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