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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你說這吳郁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麼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一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著——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後別老催我說……”劉一鳴揚首望天,口氣悠悠,“多說無益,嗯?”
說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小院子。院子裡沒有圓桌,只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著手在院子裡踱步。黃克武掃了一眼,老態龍鐘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面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裡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後頭站著——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一起的學問,能把吳郁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裡有槍,所以他們只能在這小院裡坐困愁城。
劉一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一聲“咦”,似乎覺出什麼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麼了,劉一鳴搖搖頭沒說什麼。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爭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著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麼?劉一鳴疑竇大起。
看到劉一鳴、黃克武來了,眾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說:“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著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動了一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裡送吧,別讓人等急了。”
說話的人叫藥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幾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長袖善舞,擅長結交人物,是族裡公認的下一任族長的人選。他代表族長發號施令,也算正常。
劉一鳴眼神一眯。藥慎行這話聽著有意思。往裡送?這麼說,家裡派去給吳郁文掌眼的人選,已經定了?
黃克武站在原地,卻沒人接他手裡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經意地把臉別過去,裝沒看見。藥慎行說了把包袱往裡送,可沒明確提出讓誰去送。劉一鳴心中冷笑,家裡這些長輩一貫如此,他們怕會被連累,連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黃克武的包袱:“老黃,沒聽見族長說的嗎?咱們走。”
“一鳴,回來,你去湊什麼熱鬧!”劉一鳴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邊黃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劉一鳴不去,憑什麼讓我們家克武去?”兩人眼看就要爭起來,沈默不耐煩地頓了一下拐杖:“吵什麼吵!一鳴、克武,你們一起去。你們年紀輕,諒人家也不會為難。”
劉一鳴聳聳鼻子,一分鐘都不願意跟這些人同處一院,一拽黃克武,兩人並肩離開那一群各懷心思的人群,來到三進院子。
“大黃,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五脈如今的德性。”劉一鳴低聲說,難得地從神色里漏出幾滴激憤。黃克武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訕訕道:“長輩有長輩的計較,你也別生氣。”劉一鳴抬起頭來:“他們的計較?他們的計較就好比這天氣,灰濛濛,黑壓壓,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說了。”他抬腿徑直走入三進,黃克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過去。
這宅子一進招待富商,二進招待五脈,再往裡走過一個小門就是吳郁文的內宅。朱漆門半開,兩隻防風大紅燈籠吊在兩側,如同一頭饕餮瞪圓了雙眼張開大口,等著吞食。黃克武瞪著眼睛抬頭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黃混沌,晝夜難分。
“你猜會是誰在裡頭?”黃克武突然問。
“無論是誰在裡頭,他這輩子已經徹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脈受過,卻只有兩個年輕後生給他送行。”劉一鳴扶了扶眼鏡,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他雖然只是家中年輕一代的子弟,見事卻極准。對五脈來說,這次絕戶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壯士斷腕,指派一人去鑒寶,幫吳哄抬高價,渡過這一劫,然後再把他開革出家,給那些富商一個交代。以一人聲名,換五脈平安——說難聽點,就是背黑鍋。
之前爭吵,就是因為誰也不願意犧牲。現在這個背黑鍋的終於選出來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劉一鳴剛才數了數,院子裡的人都在,一個不少,那麼最後被推出籠子的猴子到底是誰?
兩人前腳邁過木門檻,後腳還沒邁,先聽到屋裡傳來一陣長笑。
這笑聲陰惻惻的如蛇頭吐信,兩人都聽出來這是吳郁文的招牌笑聲。京城有俗諺:寧聽老鴰叫,莫聞閻王笑。吳郁文一笑,必見血光之災。他們對視一眼,急忙掀簾進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個房間的旗人磚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樣,上頭擱著個張梨花木的矮腿寬沿炕桌,桌上擺著一副象棋。棋盤兩側坐著兩個人。
左邊的人塌眉尖頜,顱骨形狀從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掛著張作霖親自頒發的文虎勳章,正是人見人怕的吳閻王。他盤腿正坐,眼睛盯著棋盤,右手把玩著一把銀手槍,食指時不時去輕撓一下扳機,隱隱的殺氣充盈屋間。右邊的人卻在喝茶,他放下茶盞,微微側頭,昏暗的電氣燈照亮了半邊臉頰。
“許一城?”
黃克武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身邊的劉一鳴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許一城是五脈里許家的嫡系傳人。許家號稱五脈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這一代只剩許一城一個。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當族長接班人來培養,但他行事離經叛道,頗為五脈人詬病。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他終於離家而去,從此游移於五脈之外,幾乎沒什麼來往。對劉一鳴、黃克武來說,許一城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像是個活在“聽說”中的人物。
想不到來為吳閻王掌眼的人選,居然是他。劉一鳴心中一盤算,剛才院子裡沒他,肯定是十分鐘前剛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來的,還是毛遂自薦——無所謂了,反正結局沒差,劉一鳴同情地想。
許一城和吳郁文對響動恍若未聞,兩人只看著棋盤。吳郁文沉吟許久,挪動一步。許一城輕輕一笑,拈起一枚車,往九宮前一擱,說道:“將!吳隊長,您的大帥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態度閒雅,似乎對這盤棋的勝負並不是太在意。
吳郁文剜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話裡有話,可又不好發作。他盯著棋盤琢磨了一陣,心裡不知為何,被那句話攪得越來越煩亂,索性一推棋盤:“不下了,和了吧。”
許一城這才抬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你們來了?”兩人訕訕不知如何作答,許一城對吳郁文道:“這是黃家和劉家的兩個小傢伙。”
吳郁文連眼也不抬:“東西拿來了麼?”黃克武上前一步,把寶藍皮兒的包袱遞過去。許一城接過去擱在炕上,隨手解開,裡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攤,頓時she出一股金銳之氣。連如老僧坐定般的吳閻王,都不由得抬眼看過來。這布上襯著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側面烙著一個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且不是尋常錦緞上的四合如意雲紋,中間多了一輪日頭,如破雲而出,頗為搶眼。牛皮上別著一排小巧精緻的工具,有鉤有鏟,有刺有鑽,質地黝黑精鋼,黃楊木的雲邊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