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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福仁憑著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髮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裡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傢伙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麼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捨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繫於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於無法忍耐,從後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裡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幹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慡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後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麼盤算,但聽他這麼說,胸中煩惡稍減,於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後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緻。許一城將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麼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後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划,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麼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裡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she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著許一城完成最後的選擇和判決。
在眾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於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後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著一個洋人女娃娃,金髮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著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著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麼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後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裡頭,居然還套著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裡頭一個娃娃套著一個娃娃,最後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並非中國所產,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後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了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麼這裡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麼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麼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麼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後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