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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來自己一分沒留,把所有錢都分給他們,說去買點藥糖吃吧,那些孩子歡天喜地走了,只留下一個帶路的。藥來看看劉一鳴:“這些娃娃可憐吶,沒爹沒媽,我就當是替你做善事了。”
劉一鳴面色一板:“別廢話了,趕緊帶路!”
北京城裡寸土寸金,所以從南邊來的客商,都把大宗貨物屯到城外不遠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貨棧。貨棧一律條磚平頂,長長的一溜兒。劉一鳴和藥來找到的這個貨棧,發現那是一處私人產業,上面寫著幾個日本字,四面院牆圍住,栽種著一圈楊樹,朝東邊是一個供車馬進出的大門。貨棧裡頭有四列長條倉庫,中間用防火帶隔開。
貨棧門口有人看著,進不去,四面圍牆又特別高。劉一鳴和藥來躲在附近的一個小土地廟邊。劉一鳴問確定看見那人進這裡了,藥來點點頭,說那群野小子天天城裡城外亂跑,北京沒人比他們更熟這些犄角旮旯的事兒。
跟著他們來的是一個小泥猴兒,穿的衣服破破爛爛,鼻頭上沾著泥,頭髮亂糟糟好似鳥窩。他看見藥來,把細瘦的胳膊伸過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藥來問他找到什麼寶貝啦,小泥猴兒說是從那貨棧出來的馬車上掉下來的,讓他給撿著了。藥來一捅劉一鳴,劉一鳴不情願地又拿出塊糖給他。
小泥猴兒一口把糖吞下去,咂咂嘴,這才把手鬆開,把一個小巧的油布包亮出來。藥來一看這油布包,臉色頓時就變了,仿佛觸電一樣,身子猛然縮回去。劉一鳴有點納悶,油布還沒打開,他怎麼就怕成這個樣子?藥來躲得遠遠,手直發抖:“你拆你拆……”劉一鳴把油布包打開,裡面是一片壓成圓餅狀的黑東西,問藥來是什麼。藥來喘息著說:“這、這就是上次我買的那個‘一顆金丹’呀,不過這是沒裝盒壓模的原丹……哎喲你拿遠點,不然我這癮頭又上來了……”
劉一鳴一驚,再仔細一看,確實和上次藥來在青樓買的玩意兒差不多。他說許叔不是給你吃戒菸藥了麼,藥來氣急敗壞地回答:“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哎喲,我躲遠點兒,你自個兒琢磨吧。”眼看著他的眼淚鼻涕就下來了,趕緊連滾帶爬地躲遠。
劉一鳴問泥猴兒是不是那馬車上都是這東西,泥猴兒點頭說是,還說倉庫里堆得更多呢。劉一鳴大驚,他本來是想追查刺殺許一城的兇手,卻沒想到找到一處煙土大倉庫。這貨棧不小,如果都堆滿了這“一顆金丹”,那量可真是不小。
劉一鳴記得藥來說過,這“一顆金丹”是大連產日本廠的產品。可他想不通的是,支那風土考察團的人,怎麼跑到藏煙土的貨棧來了?難道這些人打著考古的旗號,其實是來販煙土的?他覺得事情有點朝著詭異的方向偏離了。
劉一鳴把這價值連城的東西扔到泥地里,用腳跟狠狠碾了幾下,直到化為碎渣才罷休。他把藥來叫回來,藥來一臉狼狽,聽說整個貨倉都是這東西,不由得把眼睛瞪圓:“這,這都夠整個華北抽半年的啦,這不是明擺著要欺負人了麼?”
劉一鳴一聽,趕緊問欺負誰,藥來晃著指頭道:“北京市面兒上,最多的就是國產鷹牌鴉片,不如‘一顆金丹’,可勝在便宜。如果日本人把這麼大一筆貨放出去,價格降下來,那國產貨就一點活路沒有了。”
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緣由。劉一鳴眯起眼睛,想得比藥來更多。
民國初年北京禁過一陣煙,很快袁世凱開始收鴉片稅,從此死灰復燃。此後歷屆北洋政府對鴉片都表面上反對,私下裡縱容,個別如曹錕等人,還要搞官賣軍賣。所以這些年來,別看民間的禁菸呼聲一直很高,官面兒上也一個又一個禁令地頒布,但實際情況卻愈演愈烈。日本人如今要橫插一槓,這是打算趁張作霖潰退革命軍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趁機攻占整個華北的鴉片市場,所圖非小啊。
沒抓到古董,卻引出了大煙。這個意外之得讓劉一鳴哭笑不得。他扶了扶眼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噓!”藥來忽然把劉一鳴的腦袋按下去。那個貨棧的門忽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一隊人。劉一鳴一眼就看見那個高個子身在其中,但藥來一聲低聲的“哎喲”聲,讓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中年人,面如鷂鷹,正是藥慎行——難怪藥來差點喊出聲音來。
五脈的下一任族長,居然背地裡在存鴉片的倉庫跟日本人見面,這個驚人的發現讓這兩個年輕人一時間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越來越看不懂這局面。
遠處的人渾然不覺被窺視,兩人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然後握手告別。藥慎行沒叫黃包車,而是謹慎地步行離開,很快就消失了。藥來低聲道:“我覺得我爹跟鴉片的事應該沒關係,只是借這個地方談別的事。”他看劉一鳴眼神狐疑,趕緊解釋說,“我爹一向最討厭鴉片,身體對那玩意兒過敏,得病的時候醫生都不敢用。”
藥來在絮絮叨叨,劉一鳴臉色卻陰沉下來。如果不是為了毒品,那只能是為了古董之事。許一城一直認為東陵失竊和日本的考察團有密切聯繫,只是沒有實質證據,這次算是間接證實。
可藥慎行在這裡是扮演的什麼角色?
劉一鳴看了一眼藥來,把這些揣測藏在肚子裡。父子連心,他現在可不知道藥來會怎麼想。
這時藥來大喊一聲:“不好!”劉一鳴抬眼去看,發現那個高個兒朝著土地廟徑直衝過來,速度奇快,來勢洶洶,明擺著就是沖他們來的。劉一鳴一驚,一定是剛才他們倆被藥慎行的突然出現嚇住了,不留神露出了破綻。
那個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跟鷹鷂子似的,瞪一眼比蟄一下都疼。他跑得非常快,剛發現他們倆,三步兩步就撲過來了。劉一鳴剛來得及反應把藥來推開,藥來若不是平時習慣躲他爹的竹板,油滑得像泥鰍一樣,只怕也會被抓進去。他跳進小河溝,僥倖逃走,劉一鳴卻被日本人帶了回去。
藥來不敢回五脈,生怕被他爹發現,也找不到人商量,只好守在西直門城外,等著許一城他們回來。
聽藥來講完遭遇以後,所有人都傻了。藥慎行這個人平時權欲心重了點,可做事嚴謹,恪守家規,許一城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去南城貨棧跟日本人碰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付貴率先打破沉默:“事不宜遲,我們先去救人,再說其他的。”其他人對這一點沒有異議。
於是馬車即刻調頭,在藥來的指引下,朝著南城外的貨棧飛奔而去。中途付貴還碰見幾個相熟的長警,他告訴這些長警有個查貨的機會——警察說查貨,那就是敲竹槓,是個肥差,於是那幾個警察興高采烈,跟了過來。
付貴問警察怎麼北京城突然變得這麼亂,警察告訴他,原來今天下午一股濃煙從總統府飄起來,繚繞了大半個府右街,半個北京都看得見。都說張大總統準備跑回關外了,所以要把機密文件什麼的燒掉。甭管是不是真的,老百姓真信了,都開始收拾東西往城外跑。吳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京師警察廳陷入癱瘓,更別說維持治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