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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隱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隨支那風土考察團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只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土考察團組織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了,結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團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了回來,關在此處。剛才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是擔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他認為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支那風土考察團覬覦東陵,僱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繫。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在平安城的監牢里,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綁架了木戶有三。這等於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係,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了。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覬覦東陵的證據,也只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上來說,太牽強了。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穫。一想到這裡,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後也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整了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如今也已經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確實認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呆子,倒沒什麼心機,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術——對了,木戶教授還說了什麼?你手裡的殘碑碎片是怎麼回事?”
黃克武繼續講道:“我在監牢里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了爭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了,說,‘我背後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裡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交給堺團長。’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到監牢角落,掀開爛稻糙蓆子,拿過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著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牢里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現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果遭遇了這些土匪。這些人只顧著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記錄開墓後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了。他用盡力氣,才搶回這麼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麼就給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麼都不懂,在他們眼裡,只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麼沒了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叮囑說這樣東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必妥當地把它帶出去,至於他,你們不用管。然後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頗有愛物成痴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麼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只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了。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里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齟齬。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痴人”,內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了,他還跟我說了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該留在這裡。木戶教授卻瞪著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裡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現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了,更別說一塊古碑了。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裡,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著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是數千年的事業;跟這相比,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爭執國家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略蹙:“他是這麼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他希望死後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擺了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為了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了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裡,不由得“啊”了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只為了運輸方便就毀掉了,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家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麼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確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了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麼國家,都是一場災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訕訕應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了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裡,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了,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現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鬨鬨的好多行人。有扛著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著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著眼鏡和禮帽的政府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裡湧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爭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