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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卡車馬上就進朝陽門了,付貴問許一城去哪兒。許一城看了一眼藥慎行:“我還有點事兒。你把我們倆送到五脈那兒去吧——藥大哥,沈老這幾天在哪?”
藥慎行一直在車廂一角待著沒吭聲,聽到許一城發問,才開口道:“他這幾天在素鼎閣守關。”
五脈雖然以鑒寶為主,也有自己的產業,京津豫陝直隸等地都有鋪子,一般都有高手坐鎮,謂之守關。這個素鼎閣算是五脈在京城比較大的一家,就在琉璃廠。沈默雖然快八十了,偶爾也會在幾個重要的鋪子輪流守一守,以示看護之意。
付貴說好,看也不看藥慎行,吩咐司機直接開去那邊。琉璃廠街比較狹窄,汽車不易通過,就停在了街口。許一城、藥慎行、劉一鳴三人徒步走進去,付貴帶著人自回警察廳。
這琉璃廠本是京城一等一的古董集散地,平日裡雅客極多。如今戰亂一起,琉璃廠的熱鬧大不如前。各個鋪子前頭人還是不少,可大多是面色惶然急著賣東西變洋錢的,富貴閒人沒幾個。這是撿漏的好時節,可如果光收不出,古董商們也要發愁。電線桿上的烏鴉嘎嘎一叫,透出熱鬧中的絲絲蕭索。
三人來到素鼎閣前,跟夥計問了一聲,劉一鳴留下來,其他兩個人直奔後堂。沈默此時正坐在桌子前,拿著一柄放大鏡仔細觀察一塊蟠龍玉佩,他見到藥慎行和許一城聯袂而至,愣了一下,這兩個人什麼時候走到一塊來了?
沈默招呼兩人坐定,放下玉佩感慨道:“這放大鏡還真是個好東西,玉上的磨溝纖毫畢現,比眼珠子好使多了。不過……”藥慎行立刻接口笑道:“不過,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器物只是術,歸根到底還得磨礪自個兒的道,才能有出息。”沈默笑道:“你倒記得牢。”藥慎行道:“您的教誨,時刻不敢忘。”
寒暄幾句,沈默問他們什麼事。藥慎行把東陵盜掘和宗室委託的事講了一遍,把毓方送的玉貔貅拿出來擱桌子上,說這事得請您定奪。沈默雙手拄起拐杖,沉默不語。
挖墳掘墓是大罪,但對古董商來說,不算大事。熟坑貨就那麼多,沒有墳里挖出來的生坑貨,古董生意根本做不大——但到了東陵這個級別,就不能小覷了。一旦聲張出去,一定輿論譁然,無論哪個政府,都得嚴查。五脈這次出手,會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不慎。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說你們兩個人意見如何?
藥慎行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想清楚了:“咱們五脈鑒寶,向來不問來歷,只辨真假。不管是家傳的、土藏的還是偷的搶的,跟咱們都沒關係。清宗室的這樁委託,咱們辦成了,也獲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牽扯進驚天大案,一個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說到這裡,上前一步,憂心忡忡,“再說了,敢盜掘東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們五脈是正經做生意的,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吶。”
沈默聽完以後,沒有表示,又問許一城意見。許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東陵這件案子,可未必那麼簡單,這背後說不定還有日本人的事兒呢。”
沈默和藥慎行同時一愣,怎麼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許一城緩緩將陳維禮的離奇死亡說出來,然後拿出那半張信箋:“我懷疑這五個血指印和這個‘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滿清皇帝的東陵。如果咱們從東陵失竊這條線順藤摸瓜,說不定便能找出盜墓賊和日本人的關係,搞清楚維禮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脈的力量來支持。”
藥慎行不悅道:“就為了給你朋友報仇,要讓家裡擔這麼大的風險?”
許一城聲調陡然升高:“你還不明白嗎?維禮拼死送信,說明此事已不是什麼私人仇怨,說不定關係到整個東陵的安危!”
藥慎行哈哈笑道:“許兄弟你又異想天開了,我也接觸過一些日本人,他們最重禮節懂禮貌,怎麼會打東陵的主意?”
許一城冷笑道:“這些年來,他們打咱們的主意打得還少嗎?濱田耕作在旅順,松本信廣、西岡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亞考察隊在新疆,鳥居龍藏在遼東,關野貞在龍門石窟,常盤大定在響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著考古旗號來中國偷東西?”
他所列舉的那些,都是近十幾年來日本學者在中國比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驚中國學界,令人扼腕嘆息。許一城師從李濟,而李濟對中國這種考古亂象最為痛心疾首,這些事他無時無刻不銘記於心。
藥慎行不以為然:“日本人願意來拿就拿,願意買就買,於咱們又沒什麼損失,做買賣嘛。”
許一城轉過臉來,前所未有地嚴肅:“你錯了。這不是買賣,這是在挖咱們中國人的根!”
沈默見他說得嚴重,皺起眉頭:“那你的意思是……”許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須得查下去。於公於私,咱們都不能置之不理。”
藥慎行呵呵一笑:“賢弟,你這麼上心,看來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錯嘛,心向清室啊?”許一城緩緩站起,雙目緊盯著藥慎行一拍桌子,厲聲道:“東陵雖然是滿人皇帝的陵寢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國,它歸屬全民所有。看見賊子入室行竊,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他聲音不大,卻震得房梁嗡嗡直響,言語誅心,藥慎行面上掛不住,沉著臉道:“說得冠冕堂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清華學的那個什麼勞什子考古,還不就是把挖墳換個好詞兒麼?你那個老師李濟,不也是到處亂挖麼?”
“無知。”許一城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來。
沈默抬手讓兩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緩緩開口道:“你們兩個說的都有道理。這樣吧,一城,東陵之事你來主持。需要族裡什麼支持,直接讓慎行幫著協調。”
他說得曖昧,可兩個人都聽明白了。這一決定,明顯就是偏幫。八月就是沈默壽宴,在宴會上要移交權力,這個節骨眼上,藥慎行但求無功,不可有過。許一城與五脈若即若離,敗,可由他一人承擔後果;勝,宗室承的仍是五脈的人情。至於五脈支持許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藥慎行的心情了。
許一城早料到這個結局,他也不再勸說,朗聲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脈,但我已答應維禮,此事一定會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後他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離去。
望著兀自擺動的門扇,藥慎行和沈默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複雜。兩人都沒想到,他一聽五脈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無戀棧。
“他從小就是這個性子,喜歡什麼就豁出命去喜歡;沒興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過極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嘆道,口氣說不上是傷懷還是感慨。
後堂安靜了許久。沈默拿起放大鏡,猶豫了一下,重新擱回到盒子裡,嘆了口氣:“這件洋物雖然好用,終究是以術害道,還是不用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把那蟠龍玉佩拿起來,交給藥慎行:“慎行,東陵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麼看的?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