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9頁

    方老山不知道,許一城始終在他背後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盡頭,許一城這才收回視線,回到辦公室。他緩緩拉開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張信箋捏在手裡,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陳維禮,是他的至交好友。兩人都對考古有興趣,志同道合,無話不說。後來陳維禮去了日本留學,兩人已經多年不曾相見。許一城萬萬沒想到,當年的碼頭告別,竟成了永別。

    許一城閉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陳維禮是個充滿理想和幹勁兒的年輕人,一心要開創中國考古事業。他曾經對許一城說,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館建起一座中國自己的博物館,將古董商手裡的寶貝都放進裡面去,留給後世子孫看——放在故宮就很好!談起這個夢想的時候,陳維禮雙目閃閃發亮,像是父親在談論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樣。

    可惜這個夢想,陳維禮再也看不到實現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狹窄的北京城胡同深處,被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九歲。

    最初的悲傷過去之後,許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無窮的疑惑。

    陳維禮究竟什麼時候回北京的?為什麼不主動聯繫他?更重要的是,從方老山的描述來看,陳維禮應該是被人追殺滅口的。為什麼他會被追殺?殺他的是誰?為什麼?

    許一城重新睜開雙眼,仰起頭來,試圖透過天花板去想像陳維禮所面臨的危險境地。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沒有為自己求救,而是設法把這張紙送到數年未曾謀面的好友手裡,發出最後一聲呼喊:來不及了——他知道,以許一城的性情,一定不會置之不理,一定會竭盡所能把這件“來不及”的事替他辦完。

    這是最深沉的信賴,也是最沉重的囑託。那張紙上到底寫的什麼事情,讓陳維禮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顧,也要把它送出來?直覺告訴許一城,此事絕不會是什麼私人恩怨。以陳維禮的性情,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極兇險的大事。

    許一城捏著這半張紙,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語道:“維禮啊維禮,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許一城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面。如果當時方老山把整張紙都取回來的話,說不定會有更多線索。現在只留下一個沒頭沒腦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別說替陳維禮完成遺願,就連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

    忽然,許一城的指頭停住了,雙眉微微一動。

    這是一種厚信箋,紙質綿厚密實,表面光亮,適合鋼筆書寫,一摸就知道是洋貨。許一城的指頭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紙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頁紙寫字留下的壓痕。

    許一城推開窗子,把這半張紙對準太陽,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了一陣。他又從筆筒里取下一根鉛筆,拿刀削尖,輕輕地用側鋒刮著紙面。很快,一個奇妙的標記出現在許一城的眼前,風、土兩個漢字上下摞在一起,“風”字的外圍和“土”字的最底一橫稍微做了彎曲變形,恰好構成一個圓圈。

    風土?

    許一城盯著這一個標記看了一陣,再拿起鉛筆,繼續刮起來。很快在這個標記旁邊,鉛筆刮出來一片淺灰色的圖,線條分明,應該是一把中國寶劍的輪廓素描,不過只有從劍頭到劍顎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計在失落的另外半張紙上。

    這半把寶劍的造型也頗有些奇特,似乎被畫過兩遍,可以勉強看到一截筆直的劍身和一截略顯彎曲的劍身,兩段劍身交疊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畫手拿不定主意,先畫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彎身。

    再仔細一看,上頭似乎還有龍紋。可惜這片痕跡實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細節。

    血手印、“陵”字、風土印記和寶劍素描,這幾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呢?許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這裡最容易追查的,應該是風土印記。這個標誌一看就是經過專門的美術和幾何設計,應該是某一個機構的專用公章,曾經在這張信箋的上一頁用過印,用力稍微大了點,紙又很軟,所以在下一頁留下一道輕輕的痕跡。如果能找到這個印記的來歷,那麼陳維禮書寫信箋的地點,也就呼之欲出了。

    許一城取來一張北京地圖,以陳維禮死去的胡同為圓心,用圓規劃了一個圓。方老山曾經說過,陳維禮臉色很差,說明以他的身體狀況,跑不了多遠,活動範圍只可能在這個圓圈之內。而且這種信箋紙相當高級,國內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館、洋行之類的地方才會用,這就進一步縮小了搜索的範圍。

    做完這些工作,許一城拉開抽屜,將那一套海底針取出來。這是沈默送給他的,用來酬謝吳郁文的事,算是相當重的獎勵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寧可私下裡把這套家寶送他,也不肯當著族人的面公開褒獎,箇中意味,難以言明。

    許一城從海底針里抽出一柄小鏟,在一塊木牌上刻上“陳公維禮之位”幾個字,然後恭敬地擺在桌前。他點起兩炷香,直起身子,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叫作生死拜,也叫託孤拜,相傳是諸葛亮在白帝城傳下來的。在墳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願不惜一切代價完成死者遺願,託孤一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以示不負所托之意。說來也怪,許一城剛一拜完,窗外一陣大風吹進屋子,霎時四處被吹得嘩嘩響動。那木牌晃了幾晃,居然面朝著許一城倒了下來。

    許一城嘴唇一顫,連忙伸手扶起木牌,雙目含悲,卻不見半點淚光:“維禮,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殺死你的是誰。但你臨終前來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之——為兄這兩行清淚,待得為你昭雪之時,再灑不遲!”

    風說停就停了,屋中立時一片寂靜。

    陳維禮死去的地點是在西城大麻線胡同附近,前後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華之地。商旅雲集,南北商鋪連成一大片,就連洋行也有那麼十幾家,其他各色娛樂銷金場所更是鱗次櫛比。不過最近因為戰亂的緣故,好些鋪子都緊鎖大門、上起門板,生怕被敗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蕭條。

    許一城離開清華,以大麻線胡同為圓心,沿著劃定的範圍走了幾圈,一無所獲,別說那個標記,就連帶“風土”二字的招牌都沒一個。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訪過了,也沒什麼可疑之處。許一城拿著這圖形問了幾個路人,都說沒見過。

    五月天氣說熱就熱,許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個茶館歇歇腳,喝幾口茶。他一抬頭,忽然把眼睛眯了起來。原來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大華飯店。這大華飯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氣,是專門給洋人住的高級旅館,裝潢設施據說請的都是紐約來的設計師,連“大華飯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燈勾出來的,一到晚上花花綠綠的格外耀眼,是遠近一景。

    許一城看到有幾個穿西裝的東洋人走出飯店大門,沖送別的人連連鞠躬——不用說,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們,許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懷疑。陳維禮之死,許一城一直疑心與日本有關係。那印記是“風土”二字,而國外仍舊使用漢字的,只有日本一國。何況當初陳維禮出國,正是在早稻田大學就讀考古系。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9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