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現在負責管理機械工程的綠簇民蕾斯・珊德勒笑了。“我認為,我們作出避開聖神民、驅逐者、伊妮人的總計劃,是因為沒有考慮到會在已知人類空域的八千光年之外,還能到達人類——或者說人類後裔殖民地的情況。”
“不過與他們接觸也可能意味著給所有人帶來麻煩。”帕特科・喬治說。
他們全都明白紅簇安全主管話里真正的意思。光譜螺旋中的紅簇族民畢生致力於體膚之勇、政治信仰、藝術熱情,但他們的訓練也經常包含對其他生物的同情。其餘八人明白,他說接觸可能意味著給所有人帶來麻煩,這“所有人”並不僅僅指飛船上六十八萬四千二百九十一個沉睡的靈魂,還包括驅逐者和聖徒自身。這些舊地的遺孤,這一簇獨立進化的人類旁支,已經至少一千年,乃至更久,沒有接觸過人類及其歷史。就連最簡短的接觸,也可能為驅逐者文化帶來問題。
“我們應該進入星系,看能不能提供幫助……並獲取新鮮的補給,如果可能的話,”德姆・利亞說,她的語調很親切,但不留餘地,“西行,我們如果持續以最大限度減速且不增加內部密蔽場,到達森林環外五千公里處的會合點將花多長時間?”
“三十七小時。”人工智慧說。
“就是說,我們能比那醜八怪機器早到三天多一點。”奧姆・萊伊說。
“該死,”薩姆醫生道,“那機器可能也是驅逐者修造出來,供他們往返日光層衝擊場和紅巨星星系之間,不過是輛醜陋的電車。”
“我倒不覺得。”年輕的德恩・索阿說,沒聽出薩姆話語裡的諷刺。
“嗯,驅逐者已經注意到我們了。”帕特克・喬治說道,他已經接入了系統節點,“西行,請再次打開窗戶,使用與上次相同的放大倍率。”
突然,房間充滿了星光和陽光,光芒從辮結的軌道森林環反射而來,看上去像極了傑克和巨大的豆莖,繞明亮的白星蔓生開去,直到視野的盡頭。現在,圖案上開始出現了點別的東西。
“這是實時的嗎?”德姆・利亞低聲道。
“對。”西行回答,“顯然,我們一進入星系,驅逐者就注意到了我們的聚變尾跡,現在他們打算來跟我們打個招呼。”
好幾千條光帶——乃至上萬——撲扇著離開了森林環,像一群明亮的螢火蟲,又像一段輻射蛛紗,從辮結的巨葉、樹皮和大氣中剝離。幾千顆光粒向星系外奔來,朝螺旋號湧來。
“請把影像稍放大些好嗎?”德姆・利亞問。她本是對西行說話,但接入飛船視覺網的科姆・羅伊率先完成了這一命令。
光之蝴蝶。一百、兩百、五百公里寬的翅翼迎著太陽風,駕馭著從明亮的小星傾瀉而出的磁場線。實際上這些發光的有翼天使,或者說魔鬼,還不止幾萬,有好幾百萬。至少好幾百萬。“希望他們比較友好。”帕特科・喬治說。“希望能和他們交流。”年輕的德恩・索阿低語,“我是說……在過去的一千五百年間,他們依照自己的意願進化,成什麼形態都有可能。”
德姆・利亞把手放上桌子,發出一聲輕響。“我建議現在停止猜測和期望,為會合作好準備,那是在……”她頓了頓。
“二十七小時零八分鐘之後,如果驅逐者繼續向星系外航行,來見我們。”西行提示道。
“蕾斯・珊德勒,”德姆・利亞輕聲說,“我建議你和負責推進的人工智慧開始著手確認我們最後的減速足夠溫和,不致給前來迎接我們的幾萬驅逐者送去炙人熱浪。如果外交接觸以那樣開場,可真是糟透了。”
“如果他們帶有惡意前來,”帕特科・喬治說,“聚變驅動將會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
德姆・利亞打斷了他。她的聲音輕柔,但不容爭辯。“在驅逐者明確他們的動機之前,請勿討論與之交戰。帕特科,請檢查飛船所有防禦系統,但在我們單獨討論進攻之前,請勿在眾人面前作此類發言。”
帕特科・喬治點點頭。
“還有別的話或者問題要補充嗎?”德姆・利亞問。沒人回答。
九人從桌旁起身,忙乎各自的任務。
不眠不休超過二十四小時後,德姆・利亞獨自站著,身處微型白星系統之中,G8耀眼閃亮,距她的肩膀僅有隻碼之遙。辮結的世界樹如此之近,伸手可及,甚至可用雙手捧住它,而齊胸的位置,幾百萬微光閃亮的翅翼匯聚在螺旋號上——他們減速的聚變尾跡已經減少到零。德姆・利亞站在一片虛無之中,雙腳穩穩地在黑色空間中站立,奇異的森林環繞在她腰間,群星組成的星座和迷濛的星系散在她的頭頂、周圍,圍繞她裹成一個球體,直到浩渺無邊。
突然間,西行到了她身旁。這位十世紀僧人的虛像擺出他通常的姿勢:盤腿,輕鬆地飄浮在黃道平面上方,與德姆・利亞保持幾碼的得體距離。他沒有穿上衣,赤足,肚子圓滾滾的,圓臉、眯縫的雙眼、紅潤的臉頰發散出祥和的感覺。
“驅逐者駕馭太陽風的技術真是高超。”德姆・利亞低聲道。
西行點點頭。“你注意到了,但事實上,他們是在磁場線一列的衝擊波上滑行,獲得令人驚駭的爆發力和速度。”
“我聽說過,但從未親眼見到,”德姆・利亞說,“能否……”
馬上,他們所在的恆星星系變成了從G8白星傾瀉而出的磁場線的迷宮,在開端時是彎曲的,然後變得平直,間隔相等,就像齊射而來的雷射切槍。顯圖上用紅色標出複雜精密的磁場線軌道,藍線顯示從星系外射入的數不清的宇宙射線的路徑,與磁場線並排而列,大有撥開磁場線前進的勢頭,好似一群大馬哈魚奮勇地逆流而上,去恆星的腹地產卵。德姆・利亞注意到恆星的弧形磁場線聯結著南北極,互相疊加,排列緊密,使得大部分宇宙微波向外偏轉,不容易沿著無阻礙的極地磁場線抵達恆星。德姆・利亞改變了比喻,覺得更像是精子在拼命地游向發光的卵,卻被兇險的太陽風和一浪浪磁波丟開,被磁場線發出的激波趕走,好似有人在用力揮舞一條電纜或者長鞭。
“有風暴。”德姆・利亞說,她看見飛行線路上的眾多驅逐者正在翻滾著、滑行著,沿離子、磁場、宇宙射線的激波前鋒起伏前進,運用發光的力場能量之翼在吹向四面八方的太陽風中穩固自己的位置,沿磁場線時而前進,時而後退,最後乘上激波往前衝去,速度更快的太陽風衝上面前的激波,立即激盪起海嘯一般的震顫,往星系外翻滾而去,隨即橫掃而回,就像巨大的海浪撞擊上G8恆星燃燒的海灘後,奔涌而歸。
驅逐者在這一團混亂的線條和圖案中間——紅線磁場線、黃線電離線、藍線宇宙射線、螢光線表示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撞擊的激波前鋒——儼然得心應手。德姆・利亞看了一眼外面紅巨星波濤起伏的日光層,與明亮G8恆星沸騰的日光層交界面,那顏色鮮亮的風暴讓她想像起同樣多彩的海洋,閃著磷光撞擊同樣五光十色、由堅毅的熾熱能量構成的大陸。真是嚴酷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