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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會沒事的。”
艾尼江想了想,說:“你自己決定吧。明天,我給你留下足夠的汽油,食物,水。只能祝福你好運了。”
我說:“謝謝你。謝謝你們。”
這天晚上,我和漿汁兒睡在一個帳篷里。
她偎在我的懷裡,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一動不動。
夜風吹動著帳篷,“啪啦啪啦”響。
漿汁兒就這麼睡著了。她的兩隻手始終死死抓著我的衣袖,好像生怕我溜走。
我內心十分平靜,平靜得竟然睡不著了。
我在回想在羅布泊上經歷的一切。
我很欣慰,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環境裡,在一個沒有法律制衡甚至沒有道德標準的扭曲時空里,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在一次次的生死關頭……我沒有丟掉我的良心,沒有丟掉起碼的尊嚴,沒有釋放內心的惡,沒有喪失一個人的基本操守。
我沒有。
否則的話,我會羞於回憶這段經歷,我會羞於對別人講起這段經歷,我會羞於寫出這段經歷。
我是後半夜才睡著的。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漿汁兒坐在我的旁邊,安詳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她看我多久了。
她見我醒了,輕輕地說:“他們都在外面等著你。”
我說:“噢……”
然後我爬起來,穿上外衣,走了出去,果然,小5、碧碧、艾尼江、逗豆、小A、老黃、張大師、醫生、嚮導、廚師、司機……都站在營地的沙地上等著我。他們已經拔掉了大部分帳篷,統統裝在了車上。
我沒看見章回,只聽見孟小帥在哪個帳篷里“嗚嗚”地哭。
我朝過去那個“湖”邊望去,碧碧的越野車已經開過來了,擦得乾乾淨淨。孟小帥的悍馬也開過來了。我發現只剩下了一輛摩托車,躺在地上那輛不見了。
我問漿汁兒:“章回走了?”
漿汁兒說:“他走了。他給你留下了一句話,還有那支she釘槍。”
我低聲問:“什麼話?”
漿汁兒說:“他說來世他還做你的兄弟。”
我的心裡一酸。
我走到了艾尼江跟前,艾尼江說:“我們已經給你的車加滿了汽油,又在車上放了幾桶,應該夠的。我們把食物和水也給你裝好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說:“謝謝。”
艾尼江說:“你有什麼話要帶出去嗎?”
我說:“沒有。我只想叮囑一句——你們離開羅布泊之後,無論漿汁兒和孟小帥說什麼,你們都不要把她們當成瘋子。”
艾尼江說:“我明白。那我們走了,你保重。”
我說:“大家都保重。”
小5走過來了,流著淚說:“我要跟你拍張照片。”
我說:“好的。”
小5抱著我,用手機拍下了兩顆腦袋。
碧碧走過來,跟我握了握手,說:“我會買你的書的。”
我說:“嗯,多了個讀者,謝謝。”
孟小帥也從帳篷里走出來了,她戴上了一副很大的墨鏡,但是我依然能看到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她使勁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說:“周老大,你一定要給我活著回來!不然,我下輩子都不會再理你!”
我說:“會的!”
其他人開始拆帳篷了。
我來到漿汁兒跟前,看了看她,說:“本來,我想把那個天物送給你做信物的,很遺憾,它不見了。等我帶著季風走出來那天,我給你買一個大鑽戒,俗就俗點吧,婚姻本身就是一件俗事兒。”
她竟然沒有哭,她使勁點了點頭,說:“嗯,花掉你好多好多錢!”
我說:“你上車吧。”
她好像突然從美夢中驚醒了,一下就抓住了我。她的指甲摳在我的手上,很疼。
我湊到她的耳邊,說:“不要耍小孩脾氣,大家都等著呢。”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久,突然鬆開了我,然後撒腿就朝孟小帥的悍馬跑過去了。
大家都上了車。
我死死盯住了那輛悍馬的車窗。
大家紛紛從車窗里朝我擺手,然後一輛輛地離開。小5甚至從車窗里探出了身子,朝我大聲叫喊著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唯獨沒看見漿汁兒的手。
悍馬是第三輛。
車窗黑糊糊的,我甚至都沒看見她的臉……
車隊遠去了,遠去了。
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們。
終於,荒漠上只剩下了車輛捲起的沙塵,看不到車影了。
高高的沙塵越來越淡,終於不見了,只有沙的黃,天的藍,我整個生命的空。
羅布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看了看我的那輛路虎衛士,它乾淨多了,肯定是我睡早覺的時候,漿汁兒幫我擦了。
走過去打開車門看了看,果然,艾尼江給我留下了足夠的汽油、食物和水。
我把帳篷拆了,裝在了車上,把睡袋和吉他也裝在了車上。
這個車就是我的家了,一個移動的家。
我把車發動著,四下看了看,去哪個方向找季風呢?
天地之間是圓的,沒有指針。
我一踩油門,車就朝前走了。
我相信,只要我的車在轟鳴,只要我的心在跳,類人肯定會聽見。他們會找到我。
就算他們迴避我,不露頭,我還相信,不管羅布泊有多大,只要我不停地朝前走,肯定會遇到她,就像那篇文章寫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我一直在沙漠上行駛,漫無目的。
很快,我就離開了那片沙漠,進入了鹽殼地帶。
一望無際的鹽殼地,高低起伏,就像一片汪洋大海,突然死去了,浪濤瞬間就凝固了,變成了大海的塑像。
天也熱起來,天地之間,響起了鹽殼“噼里啪啦”的爆裂聲。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好像死神在放鞭炮,它在慶祝我回到它的懷抱。
我並沒有碰到雨刮器,可是雨刮器卻動起來,一左一右地搖擺,就像兩隻枯瘦的胳膊,正在前面拼命地擺手,阻止我不要前行。
我關掉了它,繼續朝前走,同時四下觀望,尋找古墓的蹤跡。
天外人不會傷害我,安春紅不存在了,飛行的屍體不存在了,那些嬰孩不存在了,羅布泊上只剩下了類人,我不怕他們,我正在尋找他們。只有找到他們,我才能找到我的親人季風。
雨刮器再次自己動起來,它似乎還在對我擺手。
我停下車,跳下來,粗暴地把它們掰斷了。
羅布泊是全世界的“旱極”,這個地方不可能下雨,要它們沒任何作用。除了嚇唬我。
我上了車,繼續朝前開。
我一直走到傍晚,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
我竟然看到了一個人!
我立刻加大油門,朝這個人開過去。
我們之間相距大概兩公里那麼遠。
我們越來越近,我漸漸看清,這個人坐在鹽殼上,面前鋪著一張羊皮紙,他(她)正在認真地畫著什麼。
我把車停下來,慢慢朝他(她)走過去。
我踩在鹽殼上,“啪啦啪啦”響,他(她)始終沒有回頭。
羅布泊茫茫10萬平方公里,我走著走著,竟然遇到了一個同類,正像那篇文章寫的: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我站在他(她)的身後,輕輕問了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
這個人把臉慢慢轉了過來。
我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上。
第五十九章原班人馬
(嚇死人用屍體填坑篇)
我沒有和漿汁兒一起離開羅布泊,我留了下來,尋找助理季風。
這個選擇跟愛情沒關係,而是一個領隊的責任,一個“老大”的責任,一個男人的責任。
沒想到,我在荒漠上遇到了一個人。
進入羅布泊之後,我碰到過數不清的“沒想到”,已經變得有些麻木。但是走近這個人之後,我的腦袋還是“轟隆”一聲炸響了。
我呆愣了幾秒鐘,迷惑地問:“章回?你……在這裡幹什麼?”
章回看著我笑了:“等你。”
我四下看了看,並沒看見他騎走的那輛摩托車。我又看了看他面前那張羊皮紙,頓時變得警惕起來:“你在畫畫?”
章回把畫收起來,站起身:“說點更重要的吧——我猜到了,你會留下來尋找季風,然後把她帶出去。但是你很難成功。”
我說:“為什麼?”
章回說:“因為你缺個兄弟啊。”
我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說話:“你怎麼知道我會經過這兒?”
章回說:“你會沿著這個兄弟的轍印追趕他。”
我搖搖頭說:“我一直信馬由韁朝前開,根本沒注意地上的車轍!”
章回說:“下意識。”
我回頭看了看,鹽殼地上果然有一行若隱若現的摩托車轍印,偶爾分開偶爾聚合,很調皮的樣子。
我說:“你的摩托車呢?”
章回走到一個低洼處,把平躺的摩托車立起來,打著火,擰了幾下油門,“嗚!——嗚嗚嗚!——”聲音震天響。然後,他猛地沖向我,在我跟前戛然而止,笑吟吟地看著我。強勁的風吹過來,我忽然感覺這小子長得那麼帥。
我確實沒注意地上的轍印,卻一直跟隨著他的蹤跡,也許正如他所說,這是“下意識”。置身於這片無邊無際的荒漠上,整個生命都會陷入孤獨,內心最渴求的就是朋友和同類,不知不覺就會去尋找,去接近……
我又問:“你還沒有告訴我,剛才你在畫什麼?”
章回說:“羅布泊在地圖上只是一片空白的輪廓,沒有任何精確的標註。我在網上找到過幾種羅布泊地圖,在方位和距離上說法全都不一致。我想憑著我的記憶畫出幾個地點,給外界做個參考……接下來我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