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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能看到楚大的樣貌,一張長長的馬臉,眼睛很小。嘴巴上紅釅釅的,嘴唇上下是一片青色。楚大嘴巴一咧,屋裡傳出了崑曲的唱腔。
原來一路上依依呀呀的,是楚大的所為。楚大的聲音尖細的很,又拿捏的委婉,甚至他臉上的表情,都努力做出淒楚的神色,這應該是很滑稽的樣子,但我只覺得無比的怪異和恐懼。面目滑稽的鬼魂,最是兇惡。楚大走的陰伶的路子,自古伶人就是陰氣最重的一類人。王八和我在學校里,甚至還爭執過,某些朝代的宮廷伶人,其實就鬼魂。
那些在台上,穿著戲服的生旦淨末丑,隨著二胡堂鼓的節奏擺出步伐,唱出悠長腔調的伶人,你能分辨的出是人或是傀儡麼?
我走上前去,用手去抓楚大的身體。我計算好了他會往什麼地方跑。楚大以為他能躲開我,可是我比他想的要快。我捉住了楚大的胳膊。
楚大拼命的在我手裡掙扎,他想進入我的意識,來控制我。可是馬上就尖嘯著退回去。楚大在我面前變幻出很多形狀,我一時覺得手裡拿著一把滑膩的巨大蚯蚓,一時覺得手裡又變成一把血淋淋的動物內臟,腥臭無比。無論楚大怎麼變幻,我都不去看他。
他現在幻化成我最噁心的鱔魚,在我手裡扭曲,我感到手心全是滑膩膩的粘液,我都強忍著噁心。不肯鬆開。
但楚大仍舊是贏了,他是我見過最兇狠的鬼魂,他敏銳的感知到,我最不願意面對的東西。
我手上的感覺又開始變化,手心冰涼,一條蛇開始往我的手臂上纏繞,蛇吐著信子,一直延伸到我的肩頭。我忍不住扭頭看過去,我知道我會看見什麼,但我還是看了。
糙帽人的臉直愣愣的對著我的鼻子。
我大叫起來,忙不迭的把手上的長蛇扔開。楚大化作黑影,消失在屋內。
趙一二看著我,對我說道:“患得患失,優柔寡斷,你……不是學道的料子。”
我向趙一二看過去,“你不也一樣,你放下了你心中的負擔了嗎?”
趙一二被我說的無言以對。
“多看看那本曲譜吧,師兄藏了十幾年都不示人,你撿大便宜了。”
我沒有說話。我在仔細的回憶楚大留在我腦袋裡的記憶。
“他在牢房裡被人打,打的很厲害。牢房裡挨打最慘的就是強姦犯,跟何況是這種冒犯屍體的行為,就是同牢房的犯人,也覺得無法容忍和這種人呆在一起。他們憎惡他,對他又懼怕。於是他們就變本加厲的折磨楚大。”我對趙一二說道。
“我們詭道的確有這種修煉的法門,但是太邪……我警告過他……”趙一二說道:“可他已經瘋了,他想成仙。”
“他在牢房裡吃了很多苦頭,那些人甚至用馬桶里的穢物淋他……”
趙一二靜靜的聽著。
“他死的時候吞了十一支筷子,他搜集了很久,才湊齊這些筷子。吞下去的筷子都被他磨的尖尖的。每一根都刺穿了他的腸道,最後一根從他的喉嚨里戳出來……他忍受這麼多痛苦,就是想死後找你報復。他不是吊死的,他是疼死的……監獄的人隱瞞了他的死因。”
我邊說,身上的開始發麻,“他恨你,恨金師傅,他恨每個人……除了金仲。”
怪不得金仲對趙一二很冷漠,雖然幫助趙一二還魂,卻老大不願意。金仲和楚大師兄弟感情深厚。他也認為是趙一二多事,害了他師兄,而且還騙了金旋子的螟蛉。
我不說話了,但我還能看到。
牢房裡的幾個犯人都不敢動彈。牢頭是第一個,牢頭自己慢慢地走到馬桶邊,把自己的頭慢慢伸進去。身體因為窒息,在劇烈的痙攣,可是頭顱還是浸在尿矢里。
一個犯人跑到鐵門,用手拼命瞧著鐵門,悽厲的喊著:“管教——管教”,他的手被砸的鮮血淋漓,可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手背的骨頭,白森森的露出來,可他還在拼命的捶門。他瘋癲了,用頭拼命的去撞鐵門,只撞了三四下,就軟軟的癱倒在地。
楚大在牢房的正中唱著崑曲《貴妃醉酒》。走著輕盈的蓮步。
其餘的犯人都縮到床腳,那些犯人的身下都流出了騷臭的一灘液體。他們都看著楚大的表演,這世上沒有比這更恐怖的《貴妃醉酒》。
牢房裡換了個死刑犯進來。死刑犯在睡覺的時候,楚大在他耳邊輕輕的蠱惑。死刑犯站了起來,走到床邊,鐐索的聲音在黑夜裡清晰可聞。那個死刑犯,輕輕地把頭伸到另一個犯人的喉嚨處,其他的幾個犯人又開始蜷縮起來,他們都沒睡,包括那個喉嚨暴露在死刑犯嘴前的犯人,他也沒睡。可是他不能動。眼睜睜的看著死刑犯咬開自己的喉管。一聲不吭的死掉。
死刑犯被槍決的時候,第一槍打在後心,沒有死。法警在他的後腦補了一槍,死刑犯竟然站起來了。臉上因為子彈的衝擊,沒有了五官,臉龐的地方是個巨大血窟窿。法警都驚呆了,觀看的群眾都尖叫飛奔跑開。一個武警,沉著的對準死刑犯的心臟開了一槍。
《牡丹亭》的唱腔纏綿婉轉、柔曼幽怨,在刑場上久久不散。法醫很久都不敢上來檢查屍體。醫院來收屍體的救護車,裡面兩個見習醫生,已經嚇得驚慌失措。
牢房裡的剩下的幾個犯人,都死在床上,兩個心肌梗塞,一個腦淤血。時隔多年,農場裡還有人在爭論,死的犯人是否楚大的作為,最大的蹊蹺,便在於,犯人死掉的時候,死刑犯在公審大會上。
那個牢房到現在,都隔三差五的死犯人。預警不得已把牢房空出來。牢房裡一到半夜就傳出隱隱的崑曲聲。
我知道,那個牢房就成了楚大魂魄修煉的地方。他在牢房裡伺機而動,等著趙一二失魂。
楚大被我治了一次,好像就沒有再現身。趙一二沒有被楚大糾纏,身體好了很多,甚至還有村民又陸陸續續的找他來看病。小病小災的,他都能應付。疑難雜症,他就面露難色,奉勸病人家屬送病人到山下的大醫院。驅邪鎮鬼的事情,他就更幹不了。
附近的村民,看到我,有的還私下說著:這個好像是趙先生的二徒弟……
楚大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回來。時間長了,看見趙一二一直沒有再發生什麼怪異的表現,我想著,楚大也許已經回到了他該去的地方了吧。再過了一段時間,我很想漸漸的把楚大忘了。彷佛他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現在就守著趙一二,等著王八回來,然後下山,回到宜昌,去過我該過的生活。送牛奶也罷,當保安也罷。無論怎樣,那才是屬於我的生活啊。
是的,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我早就不用金旋子的那個破舊收音機了,看了金旋子給我留下的曲譜。開始看的很不明白,但漸漸的就看的懂,那個曲譜,除了最開始我看的開指,後面還有正聲、亂聲、後序幾個部分,每個階段都有曲調的起伏變化。我不懂音律,但我看得懂五行的生克變化。當我看到正聲的“反魂第七”的部分,我就知道,我可以不需要收音機的幫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