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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易延端後,感覺他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老了許多,可他還是那麼質樸,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還是那麼地讓人感覺到放心和踏實。五月八日那天下午,是他和一個叫王曉琳的女子把我送到鑫海山莊的,吃完晚飯後,他就下山去了。
被埋後,我一直以為他會儘快地趕來救我,可是他一直沒有出現,我想山莊裡的人就是放棄救我,也應該會把我被埋還活著的消息告訴他,讓他想辦法來救我的,特別是那個叫王曉琳的女子。這一天將要過去了,我也沒有等到他的到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他也會像山莊裡的人那樣,讓我死在廢墟之中?
這絕對不可能!
我堅持認為他和我妻子娉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我!
可是他們什麼時候到來?這是個讓我難過的問題。
‘
如果我死了,他們再出現,那就毫無意義。他們只能挖出我的屍體,或者幾件殘破的沾滿泥塵的遺物。還有一盒帶給易延端女兒的巧克力,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到,如果那盒子沒有壞的話,興許還能食用,巧克力應該不會受傷或者死亡。我還沒有見到過易延端的女兒呢。
或者我已經隨廢墟一起在餘震中掉落山谷了,屍體連同一切東西都被永遠埋葬……
“易延端”這三個字成了我這次地震遇險中最關鍵的一個名詞。
平常得令我傷懷的場景
那個巨大的城市在暮色中沉入一片輝煌的燈火之中時,雜亂的充滿人間煙火味的漕東支路卻黯淡下來。路旁一棟居民樓四層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的光亮。
那是我岳父岳母的家。
岳父陸順忠是個老工程師,現在除了給製造電腦雕刻機的廠家搞設計,沒完沒了地畫圖紙外,就和岳母一起幫我們帶李小壞。岳母姚菊芳是個工人,很早就退休了,她認識很多人,總是忙碌地串門,在沒有李小壞前,如果不是在傍晚的做飯時間,很難找到她的,可她又會很突然地回到家裡。
這時,岳母會在廚房裡炒菜,她總是把聲音弄得很響,站在家門外也可以聽見鍋鏟碰撞鐵鍋的聲音。岳父在我到來、把李小壞移交給我後,又躲到封閉的陽台的那個角落,在電腦上畫設計圖,還點上一根煙,偶爾會伸手摸摸頭上花白的頭髮。我在客廳里和小壞捉迷藏,總是逗得她嘎嘎地大笑,她不笑時像我,笑起來就像她媽媽了。這個孩子是個精靈,她這么小一點點,就可以用童稚的目光和我做心靈的交流。我和小壞玩耍時,會不停地給妻子娉打電話,催她回家。這是倦鳥歸巢的時候,她應該回來了,我總擔心岳母在她回來前就早早把菜炒好了,等到吃時菜就涼了。有時我也會燒菜,我會等娉快回家的時候燒,等她一回家,我的菜也正好燒好了。
妻子娉的回家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一陣喧鬧。岳父會邊說話邊從陽台上走到廳里來,然後到廚房裡去端菜打飯。岳母就坐在飯桌前笑著看李小壞伸出雙手從我手中撲到妻子娉的懷裡,小壞會仰起小臉,把粉嫩的小嘴湊到她的臉上,親吻一下,那樣子逗得這個家庭的所有人都開懷大笑。
我們吃飯時,小壞就站在我們旁邊,啊啊地叫著,我們把她可以吃的東西用筷子放到她的嘴巴里,她就不叫了,邊吃邊看著我們,吃完後,她又開始啊啊地叫,如果我們不理她,她會邊叫邊用手拉著我們的衣服,好像在告訴我們,“你們怎麼可以不理我呀!”
我這個人有時習慣很不好,邊吃會邊說這個菜太咸了,那個菜太淡了……岳父聽了我的話就會去嘗那些我點評過的菜,會作出他的評價,“這個菜還可以,不成;這個菜是淡了點……”岳母則微笑地坐在那裡,不說話,她已經習慣了我的挑剔,還努力地按我的口味燒菜,比如不在菜裡面放糖。她有糖尿病,吃得不多,卻又吃得很快,吃完後就抱著小壞看我們吃。這時,妻子娉發話了,“你少說兩句,有得吃就不錯了!”岳母就笑著說:“他就那脾氣,說就說嘛,沒有什麼關係的。”有時我也會誇她做的菜有進步,她就會十分高興,“好吃就多吃點,全部吃完。”
這是平常得讓我感傷的情景。
我想很多平凡的家庭都是這樣的。
我希望能夠記起更多的細節,這種回憶讓我在感傷中溫暖。我多麼想回到那庸常的生活場景中去!哪怕是岳母做的飯菜再不好吃,我也會吃得很香,很香!
可現在的我……
我如果死在鑫海山莊的廢墟之中,那樣平凡的家庭場景會不會被破壞?我想很長的時間裡,那個曾經溫暖過我的家庭會陷入悲傷的氛圍,他們的眼中常常會被淚水充盈,而心理的悲慟比淚水更加長久。當還不懂事的李小壞突然用稚嫩的聲音叫出“爸爸”時,他們會怎麼面對這個可憐的孩子?她那么小一點點就失去了父親……
求生的欲望又使我提起一股力氣,大聲地呼喊:“救命啊——”
喊得我筋疲力盡,還是沒有人回應我。
我想我離那平凡的家庭場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逃亡者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是個逃亡者。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逃亡。祖母王太陽曾經告訴我,我出生的那天天氣特別的寒冷,她穿著單薄的舊夾襖去找接生婆時還在路上摔了一跤,膝頭皮都摔破了。我是她的第一個孫子,她高興呀。可當把我接生出來時,我是那麼的小,像只小老鼠一樣,而且奄奄一息。祖母解開了衣襟,把我——那一小團冰冷的肉放在了她乾癟乳房的胸前,然後用衣服捂起來。祖母用她的體溫把我捂活過來,我的第一聲啼哭是從祖母的胸懷裡發出的。
那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逃亡,是祖母讓我沒有一出生就夭折。
出生在閩西最窮困的鄉村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父母親的錯。飢餓的童年有些回憶辛酸而又好笑。父親在我長大後,還經常對我說起一件事情,當然是在溫飽問題解決後在逢年過節的餐桌上說起那件事情,有點憶苦思甜的味道,也是增加一點笑料,可父親從來就不是個善於講笑話的人。父親說,我三歲那年的某天,家裡人都出工去了,我在家裡爬來爬去,祖母在忙著家務,沒有顧得上我,我爬上了飯桌,我看到了一團像田螺一樣的東西立在飯桌上。我以為那是個田螺,飢餓的我一把抓住了它,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塞……祖母發現後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吞下了那團軟乎乎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家裡的老母雞飛到飯桌上屙下的一團雞屎。她連連說著:“造孽喲——”然後擦掉我臉上手上殘留下的雞屎,還帶我去漱口……
我從來沒有恨過生我養我的那個窮困鄉村,可它總是讓我心痛,讓我產生逃離的念頭。
堂哥金水的死是那麼的令人沉痛和憂傷。
那年端午節,堂哥金水死於大水。那個端午節想起來是那麼的昏暗。我們都跑到河堤上看汀江里渾黃咆哮的大水。每年端午節前後是雨季,汀江里的水會因為上游的山洪暴發而大漲,洪水威脅著我們的村莊。洪水註定那個端午節是無法好過的,大人們呼號著在加固河堤,而我們這些膽大的孩子們就站在河堤上看著大水。堂哥金水站在我旁邊,我聽到他喃喃地說著:“粽子,粽子——”那個端午節,我們村沒有一家人包粽子,一是因為那年是個饑荒年,哪裡有米包粽子呀;二是因為洪水的威脅,大家都不過這個節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說粽子,說得我直流口水,飢腸轆轆。金水突然伸出手,往大水橫流的河面上指去,他激動地說:“看呀,那是粽子——”我朝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哪裡有什麼粽子呀,那分明是漂浮的一塊門板。河面上從上游衝下來很多雜物,上游一定有村莊被洪水衝垮了。和我們一起的幾個孩子也沒有看到什麼粽子,可金水堅定地說他看到了粽子。那一定是堂哥金水的幻象。我們沒有想到,金水會突然跳入滾滾的洪水之中。我們驚呆了!金水一直以水性好著稱,他跳入洪水中後,我還認為他能夠游回來。他一直朝那塊漂浮的門板游過去,當他即將游到門板邊時,一個巨浪朝他打了過去……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金水浮出水面,甚至連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