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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了,一個長得小巧清秀的姑娘來到了我的病床邊,用甜美的嗓音問我:“你要吃稀飯嗎?”
我其實不感到餓,娉給我要了一份稀飯,一口一口地餵給我吃。
那個送稀飯的姑娘是個志願者,她說她和媽媽都是從外地趕來照顧病人的。她走了後,又來了個志願者,她的年紀大約五十多歲,原來是成都一家醫院的護士長,退休在家。地震後,她就主動來這裡做義工。她性格開朗,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我叫她阿姨,她笑著說應該叫她大姐。這個大姐來了後就一直忙著照顧病人,我看她幫助我對面的那個傷員擦屁股倒屎盆子。
她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一旁,笑著看著我們。
她對娉說:“你睡一會吧,否則受不了的。”
她還給我弟弟找了張床,讓他睡覺。我弟弟和娉都很累了,他們倒頭就睡,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這個大姐又對我說:“你也睡吧,我給你看著吊瓶,滴完後我會處理的。”
我閉上了眼睛。我的眼睛又干又澀又痛,一閉上眼睛,淚水就自動地流了出來。過了老大一會,我才沉沉地睡去,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睡一覺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呀!可是,我沒有睡一會,就被噩夢驚醒了。我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之中,拼命地呼救。我驚醒過來後,又看到了大姐充滿笑容的臉。
她坐在了我旁邊,輕聲對我說:“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說:“是的,我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里。”
她說:“這是正常的,時間長了,你就會好的,你不要想那麼多,一切都會過去的。”
娉也被我吵醒了,她一醒過來就給我按摩。
我對她說:“你睡吧——”
她說她睡不著了。
大姐就陪我們一起聊天。
噩夢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
每天晚上,我只要一入睡,就會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之中。五月十七日下午,我被用擔架抬上飛機,在深夜回到上海,住進第六人民醫院,那天晚上,弟弟和娉回家住去了,我睡下後不久,又在噩夢中大叫一聲醒過來,渾身的冷汗。我的驚叫把同室的病友也吵醒了。醒過來後,我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身體上傷口的疼痛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擺脫噩夢!如果噩夢長期做下去,也許我會崩潰。
我在黑夜裡舔著自己的傷口,心靈的傷口。
我想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
醫院裡的一個心理醫生告訴我,要學會放鬆。我知道要讓自己放鬆,問題是我怎麼才能放鬆得了?我儘量讓自己想些美好的事情,想著李小壞童真的笑臉……小壞在我回上海的第二天就來看我了,是她媽媽抱她來的。她看到我時,臉上沒有笑容,沉重的樣子,這么小的一個孩子,難道知道什麼?她認真而又嚴肅看了我一會後,伸出小手,在我右膝蓋的傷疤上輕輕地摸了一下,然後輕聲地叫了一聲:“爸爸——”
聽到這一聲“爸爸”,我的心柔軟起來。
我不知道這次災難中的其他倖存者會不會像我一樣被噩夢纏繞,我會想起四川的那些同胞們,尤其是那些孩子們,或者他們比我堅強,但是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被噩夢或者現實中的疼痛折磨,沒有一個時間表可以平息創傷。只能夠在每向前一步時,告訴自己,你是一個幸運的生命,你還活著,還可以吃飯,還可以喝水,還可以看到高遠的天空和人間景象,還可以向別人伸出手和別人相握,感覺到人體的溫暖和無聲的愛……
我如何才能拒絕噩夢?
這也是災後很多人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內心安寧,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那麼的困難。
或者遺忘是最好的藥。可這是一句不切實際的話。
我只有在漫長的黑夜裡舔著自己的傷口,直到它癒合……
太陽照常升起
某個晚上,娉開車帶我去上海影城看電影。那是我在獲救後第一次去電影院裡看電影。路過徐家匯的時候,我看著城市的霓虹燈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們,恍若隔世。
那些霓虹燈像是十分虛假的東西在粉飾太平,在叫賣著什麼。
相反的,街上那些川流不息的人變得那麼的真實。他們的呼吸或者思想都那麼具體,包括他們行走時扇動的空氣中留下的他們的氣味也是如此清晰……因為他們是活著的人。
無論他們是男是女,年輕的還是年老的,高貴的還是卑微的,有錢的或者無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還活著。我一陣疼痛,無以復加的疼痛,假如我死在廢墟中了,這些景象就永遠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帘中了,我會漸漸地被人淡忘,像從來沒有來過,或者說從來沒有過我這麼一個人。災難中那些死難者,他們的魂魄至今還在川西大地上飄遊,他們無聲的訴說誰又能聽得到。活著的人了解到的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死亡數字,而大多數死難者的名字無人提及,消失在濃重的黑暗之中。
這是什麼樣的悲慟。
我無法把眼前的浮華和川西大地上的廢墟放在一起比較。
我的眼睛裡噙著淚水。
長長地嘆了口氣。
娉問我:“你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
是呀,我又能說什麼,我是個倖存者,還幸福地活著的人,我仿佛沒有權利憂傷。此時,我內心真的是如此的悲傷,如此的脆弱!人在精神上永遠是孤獨的旅者,沒有同伴,所以,自我的解救是多麼的重要。
生命因為脆弱而變得堅強。
我擦了擦眼睛,對娉說:“沒事了,過去了!沒錯,那個大姐說得沒錯,一切都會過去的!”
生活還得繼續,明天的太陽照樣升起!
二○○八年七月十一日完稿於余山森林賓館
後記
自從五月十五日獲救,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里,感動,激動,彷徨,痛苦,噩夢……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真實的倖存者的形象。
在我的餘生里,我不會忘記那些救我的,關愛我的人。我的確需要感恩,向大地感恩,向這個世界感恩,向生命感恩。我會用我微薄的力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這也是我寫這本小書的初衷。
我的老戰友,老大哥李文忠先生給我提供了一個舒適的地方——余山森林賓館,這裡遠離喧囂的鬧市,幽靜自然,鳥語花香,竹影婆娑……在這個美好的地方,我寫完了《倖存者》。
這本數萬字的小書,卻耗盡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寫此書的過程,其實就是重新經歷了一次地震,這個過程是痛苦的。我想,無論怎麼樣,我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也許這是我忘記傷痛的一種方式。
二○○八年七月十一日於余山森林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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