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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來沒有想過爺爺會在那個春天的清晨死去。

    那是個陰霾的清晨,我一大早就聽到了死鬼鳥的哀叫。死鬼鳥是我閩西老家一種黑色的鳥,據說它能夠聞到死亡的味道,它飛到誰家的屋檐上哀叫,誰家就凶多吉少。死鬼鳥的哀叫並沒有讓我感覺到什麼不妙,因為我的注意力是在爺爺的臉上,那時,死鬼鳥在我眼中仿佛不存在。

    後來我才發現死鬼鳥的魔力,很長的時間裡,我都那樣認為,爺爺的魂魄是被死鬼鳥叼走的。那些日子,我會刻意地尋找死鬼鳥,希望它能把爺爺的魂還回來。

    我看著爺爺突然大口大口地有節奏地喘著粗氣,他的腮幫鼓起來又癟下去,他的眼睛圓睜著,直直地看著我,他的眼角緩緩地滲出渾濁的淚水。

    我覺得不好了。他伸出手摸了我一下,他的手已經冰一樣涼了,我看著他的手癱了下去就再也沒有抬起來。他的手曾經是那麼有力。我大叫起來,等祖母他們趕過來,爺爺已經永遠閉上了他的眼睛。

    他死的時候摸了我一下,我看著他像油燈一樣熄滅,我怎麼也哭不出來。我人生中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竟然毫無辦法,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絕望!就是送葬的時候,我也沒有哭。我姑姑看我不哭,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說我不孝!我還是沒有哭!可我爺爺下葬後,我經常在深夜哭醒,我不知道我深夜的哭聲爺爺能不能聽到?  

    如果我死了,我還能見到我爺爺嗎?他是不是還癱瘓著下半身,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遭人冷眼,被人欺侮?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從縫隙里透進來的光亮是灰色的。

    我又一次鼓足吃奶的氣力呼喊起來:“救命呀——”

    沒有人回答我,也沒有回聲,只有外面落雨的聲音和山谷中流水的聲音,清晨鳴叫的鳥兒已經沒有了聲音。

    我經歷過多次的生死考驗,都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這一次不會那麼幸運了吧?一個人一生不可能總是死裡逃生,我是不是該像我爺爺那樣認命,讓死神無條件地把我帶走?

    很多事情其實我不願意想起,希望永遠能夠將它們遺忘,它們是我內心的一個個傷口,每次觸碰它們,傷口都會流出鮮紅的血,可它們卻固執地出現在我的腦海,像黑白電影一樣回放著。

    那年的大年初三深夜,天下著微雨。我和戰友任繼鋒騎著一輛摩托車去查崗,因為深夜馬路上人跡稀少,摩托車開得飛快,結果不小心撞在了馬路邊的水泥電線桿上。一剎那間,我的身體飛了起來,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兩個字:完了!我的右臉著地,重重地砸在了三米多遠的馬路中間,覺得心臟刀扎般疼痛了一下就昏迷過去了。如果不是電影組的戰士黃衛到老鄉那裡去玩,騎自行車回來,發現了我,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他們把我送到衛生隊,我在昏迷中喃喃地叫著任繼鋒的名字。這時,他們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在現場,趕緊回去找,結果在馬路邊的草叢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任繼鋒。  

    後來我們都被送進了陸軍179醫院搶救。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腳都打上了石膏,頭臉上包著紗布。我的手腳都斷了,好在內臟沒有摔壞,只是輕微的腦震盪。我還活著,生命失而復得的喜悅是難於言表的,但還是深深的後怕。戰友任繼鋒卻沒有像我這樣幸運,他的肝摔爛了,爛得像豆腐腦一樣。他過了四十多天才渡過危險期,那時,他的愛人已經懷孕七個月了,還和他爸爸一起從大連趕到廣東的部隊來。誰也沒有想到他能活下來,大家都說因為他曾經是飛行員,身體好,否則也就沒命了。

    可我沒有那麼想,我一直覺得有種意志在支撐著他活下來,因為他還沒有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就是在住院的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深夜時,聽到樓下的病房裡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慘叫聲。那是我們部隊的氣象主任劉忠民,他得的是晚期的肺癌。聽著他的慘叫,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痛苦。他是個很老實的人,我們部隊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工作也兢兢業業,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好人,卻得了如此絕症,疼痛無情地折磨著他。我的腳好了些後,我會在深夜他痛苦慘叫時,躲過護士的眼睛,偷偷地到他的病房裡看他。我拉著他的手,他瘦得像雞骨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我,手指甲摳進了我的皮肉里,那時,我和他一樣痛苦絕望。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時還不如一隻螞蟻。

    不久後的一天深夜,我沒有聽到他的慘叫,卻聽到了他愛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知道,劉忠民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走向了另外一條沒有痛苦的道路。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悲傷之中。等我緩過神來,一拐一拐地走下去,正看見醫院的護工把他的屍體推向太平間,他的愛人被兩個部隊家屬攙扶著,哭得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劉忠民的屍體被白色的屍布蓋著,我看不到他的臉,不知道他的臉是不是很安詳,他漸漸地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的眼睛滾燙滾燙的,流下了兩行熱淚。

    死亡是那麼的真實。

    我來到了任繼鋒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睜著疲憊的眼睛望著我。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面前,輕聲說:“劉主任走了。”

    他沙啞著聲音說:“我知道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可以感覺到他手的溫度。

    我們的手緊緊相握。

    他又說:“活著,真好!我們要珍惜!”

    那些關於死亡的記憶在這個時候重現,意味著什麼?  

    我的身體無法動彈,靈魂卻在掙扎。

    我還沒有死,沒有!老子還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可老闆娘他們明明知道我還活著,為什麼遲遲不來救我?

    難道他們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又聽到了轟隆隆石頭滾落山谷的聲音,從上面又滾落不少碎物,堆積在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越壓越緊,我獲救的希望越來越小,死亡離我越來越近,我仿佛聞到了自己身體上散發出的死亡氣息……

    淚水

    那是一雙淚眼,紅腫的淚眼。

    那不是我的眼睛,此時,我的眼睛裡沒有淚水,只有黑色的血。

    那應該是我母親的淚眼。

    我很清楚,如果母親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淚水一定會在五月多雨的天空中飛揚。

    母親和祖母一樣是善良的農村女人。

    她是個童養媳,從小就和祖母父親他們相依為命。所以,也深得樂善好施的祖母的影響,而且也信佛。

    母親生下了我們四個兒子,還帶了兩個養女。家庭負擔一直很沉重。她和父親靠做豆腐賺點小錢,把我們拉扯大。那時,做豆腐是很辛苦的,每天傍晚,母親從生產隊裡勞動回來,就要挑十多擔的水到豆腐房的大木桶里備用。每天凌晨三點多,她就和父親一起起床磨豆腐,那是幾十公斤的大石磨,磨完一鍋豆腐需要兩個多小時……直到早上六點多,豆腐才能做好。父親會去休息一會,而母親就挑著一擔豆腐,挨家挨戶去叫賣,賣到八點多,回到家裡,隨便吃碗稀粥或者一個地瓜,就要和生產隊的社員一起下田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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