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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呼吸沉重。
我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只有呼吸的聲音可以證明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可是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我的皮肉會慢慢地腐爛,最後只剩下一副骨架,最後連呼吸的聲音也會消失,就像唱機碰到停電,歌聲戛然而止。
我想像著躺在家裡那張舒適的大床上的情景,李小壞躺在我的旁邊,面朝著我,她的小手放在我的胸膛上,一條小腿也擱在我的肚子上。她在我身邊沉睡,我聽著她輕微的呼吸聲,聞著她身上的奶香,心裡充滿了慈愛。
我伸出尚能動彈的右手,往旁邊摸了摸。
我希望能夠摸到李小壞溫熱柔嫩的小手或者小臉,可我摸到的是冰冷的碎物和從破碎的木板上刺出的鐵釘。
我心裡一陣悲涼。
我的呼吸停止後,剛剛過完周歲生日不久的李小壞就永遠沒有爸爸了。
她爸爸永遠不會抱著她,輕輕地哄她睡覺了,也永遠不能保護她了。她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了一個最親近的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可憐的李小壞呀!
我想流淚,可流不出來。
我眼睛裡只有黑色的血在循環流動。我還能呼吸多久?
活著的尊嚴和死的尊嚴
我難以形容在黑暗的廢墟下所忍受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如果說在那瞬間被砸死了,那也就一了百了了,也就沒有任何問題了,死人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一切悲傷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承擔。這是十分自私的想法。是的,我想到過自殺,可我找不到自殺的方式,也就是說,我連自殺的能力也不具備。
但是我很快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自殺是沒有尊嚴的!
那是在背叛生命。
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兩次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其中一次是在梅離開的時候。她走的那天,我沒有去送她,我聽到她乘坐的那班飛機從我們部隊辦公樓頂飛過的時候,我霍地站了起來,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沒有抓住。那天,我一天都是痴呆的,房間裡還殘存著她的氣息,還有她用過的東西。我們在七月的北京相識,愛情像七月的驕陽那麼如火如荼。那時她才二十歲,我也只有二十五歲。或者有些盲目,或者我們不知道生活的殘酷,並不是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可畢竟我們是相愛的。我們的愛情隨著她的離開也死亡了,那段時間我總是神思恍惚,像是被魔鬼吸去了靈魂。我在一個晚上,企圖用刀片割斷我手上的動脈血管。就在我要動手的時候,戰友陳強敲響了我的房間門,我手上的刀片掉落在地上。陳強手裡提著一瓶白酒和一包滷鵝肉,笑著對我說:“呆在那裡幹什麼?喝酒吧!消消愁。”那個晚上,我們邊喝酒邊談了很多。當他得知我有輕生的念頭後,他朝我吼道:“你他媽的還是男人嗎?我一直以為你是條漢子,沒想到是個孬種!男人要死也站著死,自殺算什麼東西!”他走後,我把那刀片扔進了垃圾桶。沒錯,自殺是沒有尊嚴的,那是對生命的背叛。
在這個黑夜,我自然也想起了她,想起她無奈的表情。
也想起了浩林。
他們同樣是我心中的痛!
我想在我呼吸停止之前向他們告別,卻無處告別。
……
父親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有尊嚴的人。
人的尊嚴沒有貴賤之分。
父親大名叫李文友,小名叫火貴生。他一生在故鄉閩西鄉村靠種田和做豆腐為生。沉默寡語的父親很少和人聊天什麼的,在我記憶之中,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勞動著。他年輕的時候身體特別健壯,我記得酷暑的時候,他在田野里勞作時,總是光著厚實的被陽光曬得脫皮的後背,汗水從他的背脊上淌下,濕透了褲子。父親做什麼事情都不求人,能幹的就干,幹不了的也不強求,在父親的詞典里,沒有乞求這兩個字。自己應該幹的事情無論再難再苦,也默默地挺著脊樑把它幹完!這一點我繼承了他的秉性,我不會乞求我得不到的東西。
父親有他做人的原則。該是他的東西他就要,不是他的東西,他想都不會去想。那時候,他當過生產隊的會計,當時生產隊的保管員李路長和他關係不錯,李路長後來因為貪污被抓起來了,有個別人懷疑我父親也有問題,上面下來的工作組就調查他,看他有沒有和李路長同流合污。結果父親清清白白,怎麼查也查不出問題。生產隊的社員都站在父親一邊,說他是個老實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和李路長一起貪污。父親靠著讀了兩年私塾的底子,把生產隊裡的帳目理得井井有條。多少年後的今天,他還保留著那些年當生產隊會計時的帳本,他對我說過;什麼時候來查他,他都不怕!那年大洪災,他冒著生命危險搶出了那一塑膠袋的帳本,就是為了兩個字:“清白”!
父親一生辛勞,為我們四個兒子和兩個養女耗盡了心血。
在他的肩膀上,扛著的永遠是責任。
父親也從來沒有怕過什麼!
他從來不會去欺負人家,卻不容別人踐踏他的尊嚴。
他把自己的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
我們幾兄弟都從父親身上繼承了很多美德。
我們都覺得應該像父親那樣活著,一生坦坦蕩蕩,經得起考驗。可我在生命的路途中卻失去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在物慾橫流的年代裡沉淪。每當我做了些虧心的事情,我就覺得那是對父親的侮辱。父親的人格魅力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的行為。
父親很少動手打我們兄弟,可他有一次差一點一巴掌把我的耳朵打聾。那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和一個鄰居的孩子打架,結果我打輸了,我一怒之下抱著一塊石頭衝到鄰居家裡,把他家的鍋給砸了。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我準備偷偷地溜進屋裡,卻被等在廳堂里的父親叫住了。父親陰沉著臉,渾身在發抖,我站在那裡,知道不妙。他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把我提溜過去,咬著牙說:“你今天幹了什麼好事?”我低著頭,大氣不敢出一口。父親憤怒地吼道:“你說呀,你今天幹了什麼好事!”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氣急了的父親揚起蒲扇般的巴掌,朝我的左臉扇了過來。我聽到一股凜冽的風聲,隨後我的左耳嗡的一聲,腦袋就暈了……父親說:“你出去和人打架,打輸了你就要認輸,打贏了也不要得意,但是你怎麼能夠去砸人的鍋呢!你知道嗎,那是流氓無賴的行為!你丟盡了我的臉!”
我知道父親用心良苦,他是要我做一個輸得起的、贏得光明磊落的、有尊嚴的人。
活著的尊嚴和死的尊嚴同樣地重要。
父親如果知道我埋在廢墟里是因為忍受不了痛苦折磨自殺的,他一定會這樣說:“你怎麼能這樣做!”
父親如果知道了我的死是因為血流幹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而死,他會用沉默的憂傷表達對我的感情。
想起父親,我內心十分沉痛。
四十多年了,我沒有混出個人樣來,沒能讓他蒼老的心靈得到慰藉,卻在浪跡的途中死於非命,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在他面前,我不是個負責任的人,無論是對他和母親,還是對我的妻兒,我都沒有盡到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