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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海棠輕蔑的笑容頓時僵在嘴角,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那時候她們都在鄰縣的女子中學念書,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誰都很愛美。同班一個女同學買了最新式的蝴蝶髮夾, 那兩片蝴蝶翅膀上用細鐵絲串了彩色珠子,一下就勾住所有人的魂了,人人都想買個一樣的。
白海棠也喜歡。那髮夾不便宜,她沒有多少錢,就從每天的飯錢里節省出來,整整忍了半個月的飢餓,終於將它買到了手。
她高高興興地戴到頭上,對著鏡子一照,恍惚覺得自己身上半舊的衣服與它是不相配的。只是她正在興頭上,也就可以不在意,興奮地跑去找謝方思展示,問:「你不也買一個嗎?我們班裡,只有你和錢小青沒有了,她是絕沒有那個錢的,你呢?」
謝方思在做什麼呢?她仿佛在看一部書,從厚厚的書頁中將頭抬起來,鼻樑上架著一副很大的粗框眼鏡,沖她笑道:「嗯,真好看。只是我不愛這些,也沒有與它相配的衣服。你想,我買了這個髮夾,總要買一身隆重一點的衣服去配它,有了衣服,就要有一雙簇新體面的皮鞋,等這一身都配齊了,只有一件可戴的頭飾,又會嫌少,不能變換花樣,簡直沒有盡頭。」她左右擺著手,心無掛礙地絮叨著,「我不買它,也不覺得缺少什麼。買了它,反倒多出許多煩惱似的,還是算了吧。」
謝方思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仿佛有一顆火油鑽似的剔透又堅硬的心,深深知道自己在意什麼,於是從不受別人的影響與蠱惑。她只把自己在乎的攥在手裡,其他的失掉再多,也很看開淡然,有一種兩袖清風的體面。
白海棠當然知道她有多好,可唯其她太好,反襯出自己許多狼狽的不好來。
現在更是如此。這樣一個好人,就要來搶奪她的心上人了。
白海棠臉上的神情於細微之中變幻莫測,像是經歷了一場內心的猛烈的廝殺,末了露著一個怪異的微笑,道:「我能不能回報她,你不必操心。只是我看你似乎用情很深的份上,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她為什麼拒絕你麼?她在南川早有了一位未婚夫,你知道她是信守承諾的人,等回了南川,就要和人家結婚的。」
在她說到「未婚夫」時,唐易文的臉色,已經肉眼可見地灰敗下去。好半晌,才艱澀地道:「這件事她從沒有說過。有一位未婚夫,並不是不能說的事啊。」
白海棠在破釜沉舟的情緒之下,反而生出超凡的鎮定,表情毫無破綻地嗤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嗎?那就隨你吧。我和她是怎樣的交情,她的什麼事我不知道呢?至於她沒有告訴你,也許她覺得同你不熟,沒有必要說這樣私密的事,也許她就是不想叫你知道,呵,這我怎麼曉得呢?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在最近,她就要回家去了,你且看我說的對不對好了!」
唐易文在心裡不願意相信,可理智卻不得不承認,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他不知道白海棠是不是在說謊話,可對於謝方思與密斯白的關係之親密,是很相信的,她當然會知道得更多。這一個念頭先入為主,心裡已然體會出二十萬分的失落。
他仿佛被一團鬱氣堵在胸口,頭腦卻發空,再不願意多說話了。於是扯著一抹苦笑,朝白海棠道:「你我的話既然都已說完了,那麼告辭。」
白海棠很傲氣地昂著臉沒有說話,等唐易文失魂落魄的背影徹底走出視線後,那憋著的一口氣才像是忽然之間鬆懈了,眼眶通紅地急喘起來。她扶著牆掉了一陣眼淚,又去洗手間拿冷水收拾乾淨。
這個時候,唐易文想必走了,可她的心空蕩蕩的,反倒是不想走了。對著洗手台前的鏡子補了一點唇膏,復又回到那間熱熱鬧鬧的包廂里,回到能夠麻痹心靈的美酒與歡笑之中。
丁香街五十六號。
謝方思因為跑了一趟滬上公立圖書館,八點半才回到家。王媽意思意思著問候了一句:「謝小姐回來了,晚飯吃了哇?」
到了這個鐘點,誰還能不吃完飯呢?謝方思也就意思著回答,「已經吃過了。」餘光瞥見沙發角上搭著一條絲巾,因為早上走的時候還沒有看見,便訝異地問道,「可怡已經回來了嗎?怎麼不見她的人呢?」
王媽下午剛在白海棠那兒受了冷遇,心裡對她頗有微詞,也就興致缺缺地敷衍著:「是回來了,下午又出去了。」
謝方思對白海棠很上心,沒有不問清楚的道理,又追問道:「去哪兒了,說了什麼時候回來嗎?」
王媽「嗐」了一聲,有些不耐煩道:「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百樂門赴宴會啦,十二點前准能回來的!她從前就常去這種宴會,心裡很有數的。」又小聲嘀咕著,「可怡小姐這麼大一個人,還能給丟了不成?謝小姐也太仔細了點。」一面拿了抹布,似乎很忙碌地進了廚房。
謝方思猜她大約是心情不好,自己何必上趕著去觸她的霉頭,便捧了書冊自行回房去了。她洗完了澡,便在書桌前坐定下來,心想白海棠既然十二點前一定回來的,我何不就等到十二點鐘,總要看她安安全全地到家了,我才能夠安心。
她整理了一會兒資料,因為屋裡的茶喝完了,便讓王媽替她燒一壺開水放涼。等時鐘走到十點鐘左右的時候,王媽敲了敲門,把一壺涼白開送了來,搭腔道:「謝小姐還在用功呢?唉,我是年紀大熬不動,就先睡了。謝小姐要有什麼要緊事,把我叫起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