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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小花小學畢業後搬來了我家樓上,有一回被他媽媽使喚下樓買菜,溫小花骨朵喜滋滋地揣著錢提著紅色的購物袋跑出電梯,我一看他那蹬著風火輪的樣子就知道他要去遊戲廳大戰三百回合了,結果沒想到在樓下撞見了出差回來的溫爸爸,溫爸爸一聲聲如洪鐘的「溫凡」,嚇得溫小花整個人都炸飛起來,「咣啷」絆倒在大門外,撲得那叫一個熊樣,他爬起來回頭見到他爸的尊容,連忙跑回來,頂著一臉灰在他爸跟前立正站好,開始接受他爸爸的檢閱。
溫爸爸比溫媽媽更兇殘,而且超級囉嗦,電梯還沒下來,就這會兒工夫他已經把溫小花語文數學各科成績都問了個遍,溫小花逐項報完各科考試成績,父子二人抬頭一看,電梯還沒下來,溫爸爸就又讓溫小花當場背了兩首杜甫一首白居易,簡直拿溫小花當點唱機使,後來還點了一個《出師表》,溫小花皺著小臉說《出師表》還沒學呢,溫爸爸才放過他。
但在溫爸爸面前溫小花是決計不敢造次的,只有那雙賊亮的眼睛直瞟著電梯,兩隻手背在背後搓著那隻混天綾購物袋,恨不得那電梯能自由落體下來,跟骰盅似地剛好把他爸爸罩住收走。可恨那電梯一滑三停楞是不下來,溫小花氣都快憋沒了,這時電梯門終於開了,溫爸爸這才點點頭步入電梯。電梯門一合攏,溫小花朝著那電梯門就噘了個難看的章魚嘴,依我看,那嘴噘出來的長度,都夠掛個水壺了。
然後他就轉過身,背著《出師表》,又去遊戲廳瀟灑了。
《出師表》他不是不會背,他是嫌太長了,懶得背。
從小溫小花就是這樣對待生身父母的,對溫媽媽那是慫得表里如一,對溫爸爸那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小學時讓寫作文,溫小花寫了一篇真情實感的《我的父親》,當初還被列為了優秀作文。開家長會時老師表揚溫小花作文寫得好,溫爸爸看完後十分困惑,沒想到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形象竟是這般慈藹而可愛。其實螃蟹軍團(包括我)都知道,那作文哪兒是在寫他爸爸,那寫的是他爺爺!其中還有一段是「我」在外面遭了惡人的欺負,「我」的「父親」飛奔來保護「我」,擋在「我」身前訓斥惡人,惡人在「父親」的正氣面前羞愧得抬不起頭。那個惡人才是溫爸爸呢!
不過溫小花從小就喜歡花花草草,這一點應該是繼承自溫爸爸的基因,溫爸爸的基因自然繼承自溫爺爺,只不過轉了兩道手以後,這二手基因在溫小花身上就有點跑偏了。
一分鐘後,我終於見到了溫小花口中的花園。
這個花園位於樓頂花園西北角一處很不起眼的角落,占地不到兩平米,乍看像一盆丑爆了的盆景,一圈筷子紮成的籬笆把它和四周的嬌貴植物們隔開來,溫小花還給弄個木牌子掛那籬笆上,上書「洛克公園」。我和溫小花並肩往這迷你花園前一站,整座花園就入夜了。
我看著這畫風迥異的迷你花園,在溫爸爸頗具格調的歐式花園中它宛如一個補丁,溫爸爸能分溫小花這一畝三分地真是不容易,那感覺就像熊太子天天求皇帝老兒:「父皇父皇我能在你龍袍上畫個王八嗎?」虧了是親生的呀,我瞧了一眼一臉驕傲的溫小花,心想否則誰理你啊……
這個迷你花園裡沒栽種什麼名貴植物,全是溫小花從學校和街心公園裡淘來的花花草草,他還很用心地用石頭和泥巴搭了個小山。我見溫小花埋頭在花園裡窸窸窣窣找了一陣,最後拎出兩隻小指指甲蓋大小的蝸牛,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直接提溜到石頭山上,跟我說這是奶酪和馬里奧……
兩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蝸牛認命地在黑夜中攀爬起來。
溫小花找完蝸牛的茬,又蹲下來,在花園的草叢裡找起什麼來。我實在害怕他給我揪出一串蚯蚓兄弟來,趕緊尋思藉口下樓:「風有點大啊……」
溫小花聞言停下動作,抬起頭:「是嗎?」
「是啊。」溫小花、溫小爺!咱們快下去吧!
溫小花看著我沒說話,片刻後他轉開臉,閉上眼,揚起的臉龐上,長長密密的眼睫毛扣下來,唰的輕輕一下,像扣在了我的心口上,猝不及防。
我不知道他要幹嘛,為什麼忽然就變成一個迎風兔蹲的安靜的睡美人,但我腦子裡卻開始不著調地一遍遍循環播放起那個閉眼的瞬間,就像溫小花總是一遍遍腦補我被足球砸中的畫面,這一刻我感覺自己竟和溫小花的內心世界神奇地同調了……
溫小花閉了一會兒睜開眼,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忽然舉起手,他的手腕舉在半空,那微微後仰的姿勢,仿佛托著一隻看不見的籃球,正瞄準遙遠的天際線。
風沿著他手腕彎曲的弧度吹下來,掠過我的眉眼,風中有泥土的味道,嗯,還有感冒的味道……
「是挺大的。」溫小花放下手,貼著我的邊站到了我的右側。
我看著突然離得很近的溫小花,他正低頭拍著掌心的泥土,風撥吹亂他的流川式劉海,我忽然福至心靈,這是……要幫我擋風嗎?
站在樓頂,聽著遠方城市的律動,天地間仿佛奏響了無數把大提琴,奏得我心中嚶嚶嗡嗡,我無以回報溫小花的好意,只好低下頭,刻苦認真地欣賞起他的迷你花園來,忽然覺得這個長得宛如補丁的花園其實也不醜,它無拘無束,享受著風吹雨淋,自由自在,茁壯成長。就像溫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