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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小學那會兒,也有同學約我放學後去溜冰,但我情願去公園看溫小花滿手髒兮兮地抓蟲子,從樹上滑下來坐個結實的屁墩,上初中的時候,也有同學約我去看明星的簽唱會,但我總覺得看溫小花偷偷自學三步上籃,用籃球一次次砸自己的臉更有趣,所以也都拒絕了。
這麼多年我無意間揮霍掉的橄欖枝,都夠建起一座鳥巢了吧。虧我還同情溫小花,其實我才是要被同情的那個。
霞光照在路邊一大片水潭上,波光粼粼,再不遠就到奶奶家了,這時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在喊著什麼。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路肩處爬上來,高舉起雙手朝我的方向大力揮舞著,求助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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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孩溺水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水潭上「咕嚕」冒了個泡,接著就只見水動,不見人影了。來不及繞道,我丟了背包從路肩滑下陡坡,帶著一屁股的泥巴和一手在石塊上磨出血的口子,踏進水潭裡救人。
好在冒泡的地方離得也不遠,水潭不算太深,我的水性剛好夠把人撈出來。男孩沒事,嗆了幾口水緩過氣來,望著天空一臉懵逼。
女孩去叫來了大人,我被家長拉著一疊聲地道了謝,本來可以功成身退了,倒霉的是入水的時候太急,忘了摘眼鏡,等我出水時眼鏡就找不著了。我滿地找了半天,等兩小孩都跟家長回家了,我還巴巴地找著呢。
天色漸晚,我看著在泥巴里攪和得跟溫小花一樣髒兮兮的雙手,再抬頭看天邊朦朦朧朧的晚霞,再不甘心也只好作罷。
一個人渾身是水地走在路上,沒了眼鏡,只能慢慢地走,有那麼一會兒,耳邊都是溫小花的「小心腳下」「小心台階」「最後三步,三、二、一」。
我停下腳步,看著腳尖前的路坑,繞過去又繼續疲倦地走著。
手上還是髒兮兮黏糊糊的,小時候我也這樣救過溫小花,但偏偏沒心沒肺的溫小花骨朵一點兒也不記得。把溫小花從那個臭氣熏天的泥坑裡□□的時候,花骨朵全身都是臭泥巴,一張比煤礦工人還黑的臉上只有一對眼珠子骨碌碌滴溜溜地轉,仿佛還沉浸在四輪自行車飛出去那天旋地轉的精彩里。
雖然溫小花從小扒拉泥巴慣了,但那次真是他史上最臭的一次,沒有之一,蒼蠅都在他腦門上嗡嗡齊飛,我撿了樹枝趕都趕不走。溫小花也覺得自己臭烘烘的受不了了,小鼻子一直皺著,我每往他頭頂揮動一次樹枝他就下蹲,蒼蠅群也跟著下蹲,他站起來,蒼蠅群也跟著飛起來,他在泥地里沒命地跑圈,蒼蠅群也跟著跑圈,說白了那天他就是個行走的大便。
偷偷說,那天為了懲罰他不記得我,我罰他做了好多個下蹲。
連已經習慣他泥巴之身的螃蟹軍團都望而卻步了,老遠地站在上面光嚷嚷,沒一個人敢下來幫忙。就只有我,被倒栽蔥的溫小花蹬了一臉的臭泥巴還把他拔出了泥潭,溫小花出來後一屁股坐石頭上,風車一樣掄著短手臂,想把手上的泥巴都甩掉,最後全甩我身上了,都這樣了,我還牽著他那隻好像抓了大便的手,把他一腳一腳地拎出泥地。回到家時我腦袋上也都是飛舞的蒼蠅了。
可是溫小花並不記得我,在他驚慌混亂的記憶里,將他救出泥潭的,大約依然是與他不離不棄的螃蟹軍團吧。但我不怪他,我不是想讓他還我這份人情,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
雖然來得晚了一點,但我總算和你做過朋友了。
想著想著忽然就很後悔,不管怎樣都不該不告而別的,至少寫封信吧,告訴他除了喜歡他以外的心情,像是謝謝你的土豪鐳射金鏡框,謝謝你的悶騷基佬紫鏡框,謝謝你推我看鳥窩,謝謝你陪我看星星,謝謝你陪我打桌球,謝謝你教我打籃球,謝謝你帶我逃課,和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現在想來,小時候那些想和你一起完成的夢,已經全都一起完成了。
走上前方的石橋,橋對面迎面走來一對女高中生,我渾身是水,還透著水潭的腐臭氣,趕緊加快了腳步,不希望她們注意到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見其中一個女生指著橋盡頭的道路,小聲又驚喜地對同伴道:「看,像不像流川楓?」
三個字像巴甫洛夫的命令,我條件反射地站住了腳步。聽著流川楓的名字,腦子裡卻無可救藥地浮現出溫小花穿著山寨隊服,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坐在籃球架下,抱著膝蓋耐心等我的樣子。
我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就看見了站在石橋那頭,穿著紅黑色湘北隊服的身影。
我一直沒告訴溫小花,當我摘下眼鏡看不清他的臉的時候,就是他人生中最像流川楓的時刻,一樣的高瘦又白淨,一樣又細又亮的眼睛,還有一樣清秀柔軟的劉海。然而再看不清,我也知道那不是漫畫裡走出來的流川楓,也不是長得像流川楓的某個陌生人,而是被我觀察了九年,不知道還能不能邁入十年大關的溫小花。
此刻我那樣相信,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溫小花從橋的那頭走來,默默脫下外套,笨拙地披在冷得戰戰發抖的我的肩上。
我不知道他是來送別的,還是別有來意,怔了好久才出聲:「……你怎麼來了?」
「我都想通了,你是我要找的人。」溫小花說。
「可我不是天才,我一點都不天才……」現在見到他,我好像就只會說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