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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欣走近一道裂fèng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像是地獄的入口。那紅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地球像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去的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的維族漢子,他是中國惟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劉欣那次去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驗室中。
「離開這裡我還有些捨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是看著這些地火長大的,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陽星星一樣。」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黑夜中的滾滾熱浪面前,打著寒戰。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
這時窗外的喧鬧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這個項目上的那六千萬幹些別的,你已看到,需要幹的事太多了,回見。」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面,看到靜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喊話,劉欣沒有聽清他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裡有一大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後面,輪椅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
他無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剎住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裡來,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礦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都看到些什麼?」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在一起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記得。」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濛濛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呆呆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喇叭里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去世了……」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保證是真的。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仿佛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色的聲音……」
「以後這二十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里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採光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隻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礦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工,一個月能掙一百二十元!**時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裡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麼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麼了。去年,她對我說她去出差,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級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面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裡都一樣,煤黑子。呵,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志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麼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麼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麼能准准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麼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麼,要不豈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麼,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了,又能怎麼樣?你計算過那玩意兒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麼來鋪設幾萬公里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麼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中你這夢可以隨便做。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是工作,我會盡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這度過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頂端巨大的卷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斗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裡他度過了最美好的童年時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只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游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采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裡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山呈黑灰色,這也是劉欣童年的顏色,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裡仿佛停止了流動。
啊,父輩們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裡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這裡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谷下面,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採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裡離主採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幹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面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麼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
…怎麼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幹這事兒。」
「那就向部里請示!」阿古力說。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幫人想砍掉這個項目了!上面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們冒個小險吧。」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麼上面動火嗎?這還是小險?」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麼不制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生質問道。
「我只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採礦工程師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來自仁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程師和工人。這個工地上,除了幾台高大鑽機和成堆的鑽杆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裝水泥和攪拌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和空氣泵,以及蛛絲般錯綜複雜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漿帷幕,把這片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穿透的嚴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煤層。每個孔口都連接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接到不同的高壓泵上,可分別向煤層中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傳感器的稱呼。這種由劉欣設計的神奇玩意兒並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頭,尾部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藉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中鑽進移動上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燃後,它們用可穿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參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地火。
在一間寬大的帳篷中,劉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計算機根據收到的信號用閃爍光點標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布著,整個屏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