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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代,人們在看四個世紀以前的電影和小說時都莫名其妙,他們不明白,前太陽時代的人怎麼會在不關生死的事情上傾注那麼多的感情。當看到男女主人公為愛情而痛苦或哭泣時,他們的驚奇是難以言表的。在這個時代,死亡的威脅和逃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除了當前太陽的狀態和地球的位置,沒有什麼能真正引起他們的注意並打動他們了。這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關注,漸漸從本質上改變了人類的心理狀態和精神生活,對於愛情這類東西,他們只是用餘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賭徒在盯著輪盤的間隙抓住幾秒鐘喝口水一樣。
過了兩個月,爸爸真從小星老師那兒回來了,媽媽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爸爸對我說:「黎星對你印象很好,她說你是一個有創造力的學生。」
媽媽一臉茫然:「她是誰?」
「小星老師嘛,我的小學老師,爸爸這兩個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來了!」媽媽搖頭笑了,「我還不到四十,記憶力就成了這個樣子。」
她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來挺好,把這些圖像換換吧,我和孩子都看膩了,但我們都不會調整這玩藝兒。」
當地球再次向太陽跌去的時候,我們全家都把這事忘了。
有一天,新聞報導海在融化,於是我們全家又到海邊去。這是地球通過火星軌道的時候,按照這時太陽的光照量,地球的氣溫應該仍然是很低的,但由於地球發動機的影響,地面的氣溫正適宜。能不穿加熱服或冷卻服去地面,那感覺真令人愉快。地球發動機所在的這個半球天空還是那個樣子,但到達另一個半球時,真正感到了太陽的臨近:天空是明朗的純藍色,太陽在空中已同啟航前一樣明亮了。可我們從空中看到海並沒融化,還是一片白色的冰原。當我們失望地走出飛行汽車時,聽到驚天動地的隆隆聲,那聲音仿佛來自這顆星球的最深處,真像地球要爆炸一樣。
「這是大海的聲音!」爸爸說,「因為氣溫驟升,厚厚的冰層受熱不均勻,這很像陸地上的地震。」
突然,一聲雷霆般尖厲的巨響插進這低沉的隆隆聲中,我們後面看海的人們歡呼起來。我看到海面上裂開一道長fèng,其開裂速度之快如同廣闊的冰原上突然出現的一道黑色的閃電。接著在不斷的巨響中,這樣的裂fèng一條接一條地在海冰上出現,海水從所有的裂fèng中噴出,在冰原上形成一條條迅速擴散的急流……
回家的路上,我們看到荒蕪已久的大地上,野糙在大片大片地鑽出地面,各種花朵在怒放,嫩葉給枯死的森林披上綠裝……所有的生命都在抓緊時間煥發著活力。
隨著地球和太陽的距離越來越近,人們的心也一天天揪緊了。到地面上來欣賞春色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人都深深地躲進了地下城中,這不是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酷熱、暴雨和颶風,而是躲避那隨著太陽越來越近的恐懼。有一天在我睡下後,聽到媽媽低聲對爸爸說:「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爸爸說:「前四個近日點時也有這種謠言。」
「可這次是真的,我是從錢德勒博士夫人口中聽說的,她丈夫是航行委員會的那個天文學家,你們都知道他的。他親口告訴她已觀測到氦的聚集在加速。」
「你聽著親愛的,我們必須抱有希望,這並不是因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為我們要做高貴的人。在前太陽時代,做一個高貴的人必須擁有金錢、權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擁有希望,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我們都要擁有它!明天把這話告訴孩子。」
和所有的人一樣,我也隨著近日點的到來而心神不定。有一天放學後,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市中心廣場,在廣場中央有噴泉的圓形水池邊呆立著,時而低頭看著藍瑩瑩的池水,時而抬頭望著廣場圓形穹頂上夢幻般的光波紋,那是池水反she上去的。這時我看到了靈兒,她拿著一個小瓶子和一根小管兒,在吹肥皂泡。每吹出一串,她都呆呆地盯著空中漂浮的泡泡,看著它們一個個消失,然後再吹出一串……
「都這麼大了還幹這個,這好玩嗎?」我走過去問她。
靈兒見了我以後喜出望外:「我倆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
「當然是地面啦!」她揮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用手腕上的計算機甩一幅全息景象,顯示出一個落日下的海灘。微風吹拂著棕櫚樹,道道白浪,金黃的沙灘上有一對對的情侶,他們在鋪滿碎金的海面前呈一對對黑色的剪影。「這是夢娜和大剛發回來的,他倆現在還滿世界轉呢,他們說外面現在還不太熱,外面可好呢,我們去吧!」
「他們因為曠課剛被學校開除了。」
「哼,你根本不是怕這個,你是怕太陽!」
「你不怕嗎?別忘了你因為怕太陽還看過精神病醫生呢。」
「可我現在不一樣了,我受到了啟示!你看,」靈兒用小管兒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著它看!」她用手指著一個肥皂泡說。
我盯著那個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瀾,那狂瀾以人的感覺無法把握的複雜和精細在涌動,好像那個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的長度,瘋狂地把自己浩如煙海的記憶中無數的夢幻和傳奇向世界演繹。很快,光和色的狂瀾在一次無聲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無的水汽,這水汽也只存在了半秒鐘,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好像什麼都沒有存在過。
「看到了嗎?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水泡,啪一下,什麼都沒了,有什麼好怕的呢?」
「不是這樣的,據計算,在氦閃發生時,地球被完全蒸發掉至少需要一百個小時。」
「這就是最可怕之處了!」靈兒大叫起來,「我們在這地下500米,就像餡餅里的肉餡一樣,先給慢慢烤熟了,再蒸發掉!」
一陣冷戰傳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樣了,那裡的一切瞬間被蒸發,地面上的人就像那泡泡一樣,啪一下……所以,氦閃時還是在地面上為好。」
不知為什麼,我沒同她去,她就同阿東去了,我以後再也沒見到他們。
氦閃並沒有發生,地球高速掠過了近日點,第六次向遠日點升去,人們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由於地球自轉已停止,在太陽軌道的這一面,亞洲大陸上的地球發動機正對它的運行方向,所以在通過近日點前都停了下來,只是偶爾做一些調整姿態的運行,我們這兒處於寧靜而漫長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陸上的發動機則全功率運行,那裡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由於太陽這時也處於西半球,那兒的高溫更是可怕,糙木生煙。
地球的變軌加速就這樣年復一年地進行著。每當地球向遠日點升去時,人們的心也隨著地球與太陽距離的日益拉長而放鬆;而當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陽跌去時,人們的心一天天緊縮起來。每次到達近日點,社會上就謠言四起,說太陽氦閃就要在這時發生了;直到地球再次升向遠日點,人們的恐懼才隨著天空中漸漸變小的太陽平息下來,但又在醞釀著下一次的恐懼……人類的精神像在盪著一個宇宙鞦韆,更適當地說,在經歷著一場宇宙俄羅斯輪盤賭:升上遠日點和跌向太陽的過程是在轉動彈倉,掠過近日點時則是扣動扳機!每扣一次時的神經比上一次更緊張,我就是在這種交替的恐懼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其實仔細想想,即使在遠日點,地球也未脫離太陽氦閃的威力圈,如果那時太陽爆發,地球不是被氣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種結果還真不如在近日點。
在逃逸時代,大災難接踵而至。
由於地球發動機產生的加速度及運行軌道的改變,地核中鐵鎳核心的平衡被擾動,其影響穿過古騰堡不連續面,波及地幔。各個大陸地熱逸出,火山橫行,這對於人類的地下城市是致命的威脅。從第六次變軌周期後,在各大陸的地下城中,岩漿滲入災難頻繁發生。
那天當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市政廳的廣播:
「F112市全體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應力破壞,岩漿滲入!岩漿滲入!現在岩漿流已到達第四街區!公路出口被封死,全體市民到中心廣場集合,通過升降向地面撤離。注意,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強調一遍,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迷宮般的通道,地下城現在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常。但我知道現在的危險:只有兩條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條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這條也堵死了,就只有通過經豎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
升降梯的載運量很小,要把這座城市的36萬人運出去需要很長時間,但也沒有必要去爭奪生存的機會,聯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過一個倫理學問題:當洪水到來時,一個只能救走一個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親呢,還是去救他的兒子?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可理解。
當我到達中心廣場時,看到人們已按年齡排起了長長的隊。最靠近電梯口的是由機器人保育員抱著的嬰兒,然後是幼兒園的孩子,再往後是小學生……我排在隊伍中間靠前的部分。爸爸現在在近地軌道值班,城裡只有我和媽媽,我現在看不到媽媽,就順著長長的隊伍跑,沒跑多遠就被士兵攔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後一段,因為這個城市主要是學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經算年紀大的那批人了。
長隊以讓人心裡著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動,三個小時後輪到我跨進升降梯時,心裡一點都不輕鬆,因為這時在媽媽和生存之間,還隔著兩萬多名大學生呢!而我已聞到了濃烈的硫磺味……
我到地面兩個半小時後,岩漿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沒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絞地想像著媽媽最後的時刻:她同沒能撤出的一萬八千人一起,看著岩漿湧進市中心廣場。那時已經停電,整個地下城只有岩漿那可怖的暗紅色光芒。廣場那高大的白色穹頂在高溫中漸漸變黑,所有的遇難者可能還沒接觸到岩漿,就被這上千度的高溫奪去了生命。
但生活還在繼續,這嚴酷恐懼的現實中,愛情仍不時閃現出迷人的火花。為了緩解人們的緊張情緒,在第十二次到達遠日點時,聯合政府居然恢復了中斷達兩個世紀的奧運會。我作為一名機動冰橇拉力賽的選手參加了奧運會,比賽是駕駛機動冰橇,從上海出發,從冰面上橫穿封凍的太平洋,到達終點紐約。
發令槍響過之後,上百隻雪橇在冰凍的海洋上以每小時二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出發了。開始還有幾隻雪橇相伴,但兩天後,他們或前或後,都消失在地平線之外。
這時背後地球發動機的光芒已經看不到了,我正處於地球最黑暗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廣闊的星空和向四面無限延伸的冰原組成的,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盡頭,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盡頭。而在無限的星空和無限的冰原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個人!雪崩般的孤獨感壓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趕路,名次已無關緊要,只是為了在這可怕的孤獨感殺死我之前儘早地擺脫它,而那想像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