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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您錯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說。
“你怎麼知道?”阿婆眼睛盯在了我的六指上。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兒子,您瞧,這是皇甫家的遺傳。”我將右手掌湊到了油燈下,第六根手指長在了小拇指的外緣,與照片上父親的六指一模一樣。
阿婆的眼睛盯著我,許久,最終依舊搖了搖頭,開口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奇怪道。
“我家男人親手將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說道。
“那你家男人在哪裡?”我心中不快起來。
阿婆站起身,端起油燈,說道:“跟我來吧。”然後轉身走入西屋,我疑惑的跟在了後面。
西屋裡靠牆立著一張古舊的老式床,天長日久,遮起著的蚊帳已經發黃,散發著霉味兒,我感受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
阿婆拉開蚊帳,撩在了掛鉤上,將油燈湊近前。
床上躺著一個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顴骨高企,眼窩深陷,緊閉著雙目,發須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這就是我的男人吳子檀,已經睡在這裡二十來年了。”阿婆平靜說道。
我靜靜的望著這個人,一個曾經與父親熟識的人,奇怪的是,我父親從未提起過,一絲不安隱隱約約浮現了。
“子檀,你聽到我說話嗎?”阿婆對那人溫柔的說道。
床上的老人沒有反應,空氣凝固了般的死寂。
阿婆停頓了一下,又繼續的說下去:“你還記得三十年前在寮國時,勘探隊的同事皇甫哲人麼?你說他已經死了,是你親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兒子卻來了。”
我發現那老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裸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動了一下,乾癟的嘴唇無力的張開了,吐出幾個字來:“帕蘇姆。”
“帕蘇姆,你說那個照片上的巫婆?”阿婆問道。
“找,帕蘇姆……”老人說完又歸於沉寂,再也不吭氣了。
“我們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帳子,端著油燈走出房門。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忍不住問道。
阿婆將油燈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著我,嘆口氣道:“好吧,我就把當年子檀告訴我的皇甫哲人的事兒說給你聽。”
第五章 往事
一九七二年的七月,印度支那戰爭還在進行中,寮國北部的琅勃拉邦山區正值雨季,連日陰雨連綿,修築公路的工程已經完全停頓下來。地質勘探隊駐紮在湄公河邊一個叫做勐烏的地方,人數不多,只有十餘人,組長就是吳子檀。
隊裡年輕的測量員皇甫哲人是湘西老鄉,性格開朗,人也長得很帥氣。測量員的工作需要爬山涉水,經常接觸當地寮族山民,聰明好學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了一些簡單的寮語,一般性的溝通已沒有問題,因此吳子檀經常派他去與山寨進行聯絡和溝通。
吳子檀後來才知道,勐烏山寨頭人的女兒占巴花喜歡上了皇甫,兩人經常偷偷在山上幽會。
在那個年代,中國築路工程人員與寮國婦女談戀愛絕對禁止,那是嚴重違反外事紀律的。皇甫是湘西老鄉,這件事如果上報上去,這個年輕人的前途就毀了,可是如果隱瞞下來,自己也將受處分。正當吳子檀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況使整個事件發生了變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瀰漫著瘴氣,所謂瘴氣,實際上就是通過蚊子傳播的一種惡性瘧疾,不幸的是,皇甫哲人染上的是一種令人聞風色變的出血性瘧疾,這是不治之症。
數天後,瘧原蟲在他的血液中爆發,皇甫哲人七竅流血,渾身毛細血管也都滲出血液來,他痛苦的死去了。
吳子檀和同事們親手將他安葬在了勐賽省的中國烈士陵園裡。下葬那天,冒著連綿細雨,吳子檀將皇甫哲人安放在棺材裡,並親手揩乾淨死者臉上乾涸的血跡。
吳子檀瞥見一株粗大的木棉樹後,占巴花在痛苦的哭泣著,身旁站著帕蘇姆,她是勐烏山寨里的一個巫婆。
此後,吳子檀的身上始終保留著那張有著皇甫哲人的合影,就是現在牆上掛著的那張黑白照片。
若干年後,吳子檀逐漸感覺身體不適,經檢查在血液中發現了鉤狀螺旋體,他明白那是喝了寮國原始密林里一種山鼠尿液污染的溪水所致。
在一些大醫院輾轉治療無效後,他就病退回到了湘西酉水邊的烈烈排的老家。數年後,病情惡化,漸漸的人就癱瘓了。
“皇甫哲人是我男人親手將他安葬的,他確確實實已經死了三十多年了。”阿婆講完了有關父親的故事,平靜的對我說。
我盯著阿婆,半晌沒有作聲,她和她的男人沒有必要撒謊,那樣做沒有絲毫意義。
如果她講的話是真的,那麼我的父親又是誰?
父親的照片、皇甫哲人的名字和他的六指,都沒有錯,他應該是已經死了,三十多年過去,恐怕屍骨也應經蕩然無存了。
家中的那個父親呢,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六指,含辛茹苦將我帶大,慈祥的父親,活生生的存在於我的生活里。
難道沒有一丁點疑點麼?我抬眼重新仔細審視著那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父親天真無邪的笑容,筆直的身板……
對了,駝背,自我記事時起,父親就一直是個駝背。
“阿婆,您有沒有聽到您丈夫提到過皇甫哲人是否駝背?”我問道。
“沒有,我家男人說皇甫是一個很標緻的小伙子。”阿婆回憶道。
當然,父親的背也許是後來才駝的,我想。
“你父親有沒有孿生兄弟?”阿婆突然問。
我一愣,搖了搖頭,說:“從來沒有聽說過呀。”
阿婆撤下盛紅薯的簸箕,從灶間端來一盆清水,要我洗了臉早點休息。
我睡在東屋,床上的被褥好像很久沒有曬過了,有股子cháo氣,唉,出門在外,有的睡也就不錯了。
山裡的夜晚寂靜的緊,偶爾幾聲梟啼,一定是那貓頭鷹捉到了獵物。清涼的月光透過窗戶撒了進來,天上的雲淡而稀疏,有顆流星划過黑暗的夜空,轉瞬即逝。
望著窗外月光如水,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慶幸有著一個慈愛的父親,他彌補了我自幼缺失了的母愛,能讓我沒有遺憾的長大成人,我愛他。
可今晚這一切竟悄然起了變化,我不能裝作視而不見,我必須要搞清楚,真相到底是什麼,否則我的生活將始終籠罩在陰影之下。
帕蘇姆,吳子檀要我去找帕蘇姆?為什麼?這個瀕死的老人一定知道些什麼,明天我一定要設法問清楚。
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是由買來了那個裸嬰雕像開始的。我摸出來雕像,托在掌中在月光下仔細地瞧著……
這個所謂的真身石化胎,赤裸的身體冰冰涼涼的,它的雙眼微微反she著月光,面無表情的臉冷峭異常,小小的右手掌,第六根手指生得與我的一模一樣,也是長在小拇指的邊緣。
哪裡似乎有什麼不對頭,我思索著,回憶著前晚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情景,邪惡的目光,對了,是它的目光!
我定睛細看,裸嬰的眼神里已經不見了前日的那種邪惡,現在凝視我的目光竟然是如此的溫柔……
第六章 噩夢
這時,裸嬰的手指動了一下,沒錯,那是第六指,我揉了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月光下,裸嬰突然咧開了嘴,微笑起來……我大吃一驚!忙鬆開了手,裸嬰雕像滾落到了床下。
床下發出了一陣怪桀的笑聲……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渾身汗毛直豎,放眼望去,裸嬰站在了地上,目光炯炯,張開了小嘴,兩排白森森的小牙,上面沾滿了鮮血。
“你不是想要找我麼?”裸嬰口中發出蒼老嘶啞的嗓音。
“你是誰?”我顫抖著聲音問。
“帕蘇姆。”裸嬰舔著下唇的鮮血回答道。
“啊,你是那個巫婆!”我驚道。
裸嬰更不答話,呼的一下躍起,撲到了我的脖頸上,咬住了我的喉嚨……
我“啊”的大叫了一聲,醒了過來……原來是場噩夢。
月光斜she在床上,裸嬰雕像靜靜的躺在枕邊,目光依舊是那樣的溫柔。
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揩了揩額頭上的冷汗。
清晨,一陣輕輕的嗚咽聲驚醒了我,那聲音傳自西屋。我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睡眼惺忪的來到了西屋裡。
阿婆滿面淚痕地坐在那張古舊的老式床邊,蚊帳已撩起,她望見我走進來,只是輕輕說了句:“他走了。”
我立在了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我默默的來到床前,看到了那個老人。
老人深陷的眼眶裡面,是兩隻驚恐的瞪圓了的眼睛,同獨眼蕭老頭的一樣。我下意識的輕輕分開老人及枕的灰白長須,在他瘦弱的脖頸兩側,清晰的印著兩排碩大的齒痕。
帕蘇姆,頭腦中念頭一閃,我口袋裡的手掐緊了裸嬰雕像。
“解脫了,二十多年啦,你這個活死人終於解脫了。”阿婆對著吳子檀喃喃細語,輕輕放下了帳子。
“走吧,孩子,回家去吧。”阿婆對我說道,一夜之間她仿佛蒼老了許多。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怔怔的立在那兒。
“阿婆,您以後怎麼辦?”我內心有一種愧疚和憐憫。
“我也快了。”她幽幽道。
我走出了房門,四下里霧氣靄靄,外面落起了小雨,水滴滴在了脖頸上,使人倍感淒涼。
“孩子,你過來。”阿婆的身影出現在屋門口。
我走了回來,望著阿婆。
“這個沒有用了,你拿去吧。”她遞給我那個滿是灰塵的鏡框,裡面是那張合影照片。
我走遠了,回頭望去,依舊看得見土屋前阿婆那孤獨單薄的身影。
我打開了摺疊傘,頂著綿綿細雨趕路。前面就是昨晚經過的那片墳塋地,貓頭鷹們一隻都不見了,雨霧中那些荒墳孤零零的,越發顯得荒涼。
雨驟然大了起來,雨點擊打在布傘上簌簌作響,山路上濺起的泥漿掛滿了褲腳,我四處望了望,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下有一個小土房子,看來是一個小土地廟,我趕緊走過去,先避避雨再說。
土地廟不大,只有一人來高,裡面到挺寬敞,背面牆供著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公,一隻破瓷盆,盛著些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