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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和川村在結婚以前來這裡遊玩時,也曾上過地獄岩。登上去一看,也並不像從下面看上去那樣危險。我們倆站在岩石的邊沿,朝對面的山上齊聲高呼萬歲。
我們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來過的地獄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樣爬上去看看嗎?”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變成這樣了?”
川村笑著,獨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來吧。”
他在岩頂上快活地叫著。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羨慕地仰望著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興。我覺得瑙璃子好像在讚賞川村的勇氣,暗暗蔑視不敢上去的我。常言道愛情愚弄痴者。出於不願在我所愛的瑙璃子面前負於川村這種孩子般的競爭心,我終於動心想爬上地獄岩了。
我在川村下來的時候,與他交錯著登上岩頂,接著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子喊話。啊,我是多麼傻呀!我做夢也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她。
“站在那兒可以眺望遠方,不過再往外站一點,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勸誘我似的喊道。這句平平常常的話里暗含著怎樣可怕的含義,我這個非神的凡人是無法知道的。我覺得,川村這傢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沒敢上去的邊緣那塊凸出的石頭上去,有些不懷好意。可是他那樣說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著頭皮,逞能地裝著不在乎的樣子,朝邊上那塊凸出的石頭走去。
剛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個天翻地覆的衝擊:腳下失去了支撐,那塊脆而易斷的小石頭斷裂開來,我以炮彈出膛之勢朝數十丈深的腳下墜去。那一霎間,我感到像站在空蕩蕩的天上一樣。
不用說,我一定慘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經聾了,聽不到我自己的叫聲。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後的那一瞬間,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樣在懸崖上迸彈著滾落下去。
諸位,這是我的親身經歷,請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轉瞬之間的事,在從高高的懸崖上墜落的那一霎間,我做了一場夢。那也許就是神志昏迷吧。眼睛。耳朵、皮膚全無知覺,只是腦子裡做著與墜落完全是兩碼事的黯淡的夢。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間無限度地往下墜落的意識還模模糊糊地留在腦際。打個比方吧,有時候,我們會在入眠的瞬間一邊聽人講話,一邊做著夢。正是這樣,墜落的意識和頭腦里的夢像是雙重拍攝的電影一樣重複感覺到的。
那麼,頭腦里夢見了什麼?夢見我有生以來的主要事件像電影的閃回一樣,一個接一個地閃現。那是無數個夢的連續:父親的面容、母親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兒時的面貌,小學時代的淘氣,東京的學生生活,川村等摯友的肖像,與瑙璃子愛情生活的各種場面,她那張滿是腫瘡的臉的特寫,生著汗毛像瑙璃一樣的肌膚的顯微鏡照相等等。
當然,那是墜落中幾秒鐘內的事情。為何能在那短促的時間內做出那麼多的夢?現在想來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做著夢的時候,朦朧感到我的身子踉蹌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緊接著,我的意識又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沒了,沒有自己,也沒有存在的意識。只有烏有,只有空虛,就同我們沒做夢而熟睡一樣。
我死了。
過了多長時間我當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沒有空間和時間的。可是,在漫漫的絕對烏有之中,我產生了存在的意識。我開始甦醒了。
起初覺得沒有身子,只有心臟。接著感到雖然什麼都沒有,卻很重。這個沉重感究竟是什麼呢?是自己還是別人?即使想考慮也無力去思考。
少時,神志漸漸清醒起來。沉重感越來越重,我漸漸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嚨,心和重都在喉嚨上。我感到什麼東西勒住了我的喉嚨,正要把我憋死。
“放開,快放開我的喉嚨!”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時,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接著,它們漸漸安定下來後,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
然而,我還是什麼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樣的沉寂中的一堆東西就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豎著還是橫著,也不知道哪兒是上,哪兒是下。可是不久我感覺到,脊背上有個堅硬的東西。
“喲,我是仰臥著的哩。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看來,我現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於是,我第一次想起過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獄谷郊遊,我硬著頭皮登上了地獄岩,剛踏上邊緣那塊突出的石頭,腳下突然失去了支撐。
“這麼說,我現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懸崖下邊的岩石上,不知不覺地天黑了。就是夜裡也該能看到星星閃光呀。”
我滿腹狐疑,先合起手來摸了摸,手是熱的;摸摸胸口,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可是,怎麼這樣氣悶?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喘氣?啊,我要空氣,要空氣。我如果不設法大口大口地吸點兒空氣,就會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掙扎著,不知不覺伸出了手。於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