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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呀?”老婆婆看向我們,生氣似地問道。
“是我呀,我是道雄呀”諸戶探出臉給她看,老婆婆盯盯地看著,當認出是諸戶時,吃驚地突然發出瘋狂的叫聲:
“唉呀,是道嗎?啊,太好啦,你回來了啊。我已經以為你這輩子不回來呢!唉?那邊那人是誰呀?”
“這是我的朋友。久不回家,想看看家裡的情況,所以就同朋友一塊兒,大老遠地回來啦。丈五郎呢?”
“這個,你,怎麼叫丈五郎呢?他不是你父親嗎?你應該叫老爸才對呀。”
這個丑怪的老婆婆,是諸戶的母親。我聽著兩人的對話,對諸戶把父親用丈五郎的名宇來稱呼也有異樣的感覺,但是,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就是老婆婆說“老爸”的那調子,可能是因為心情的緣故吧,覺得同那雜技少年友之助臨死前說的“老爸”那聲呼喚非常相似。
“你老爸在家呀。不過嘛,因為他最近心情不好,你要小心些才好啊。唉,總之,別站在那兒啦,快進來吧。”
我們在老朽不堪的黑暗走廊上轉了好幾個彎後,被帶到了一個寬敞的房間。外觀雖然很荒蕪,內部卻裝修得挺華麗,但是,儘管如此,仍然擺脫不了那種廢墟的感覺。
那間屋子面向院子,所以薄暮中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寬敞的里院和那個倉庫斑駁白牆的一部分,不過,院子也是胡亂挖掘後的痕跡歷歷在目。
過了沒多久,諸戶父親那怪老人,像個鬼魂似地突然出現在房門口。他在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的屋子裡,像個影子似的移動著,背向著大壁龕,輕飄飄地坐下,突然立刻責難似地說:
“道,你為什麼回來?”
母親緊隨其後進來,拿出放在屋子角落的方形紙罩的座燈,把它擺放在老人和我們中間,並點著了火。浮現在那發紅光線里的怪老人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裊鳥般地陰險而丑怪。佝僂且矮小同母親一模一樣,只有那張臉,特別地大,臉上布滿了蜘昧紋,難看的上唇像兔子似的在正中間裂成兩瓣,給人看一眼就終生難忘的深刻印象。
“因為我想回家看看。”諸戶像剛才向母親說的那樣回答後,又把旁邊的我作了介紹。
“哼,那麼,你自然是違背了約定了嘛!”
“不是那麼回事,是因為我有非要問你不可的事情。”
“是嗎?其實,我也有話想同你談談。那,箅了吧,就留下呆呆吧。說真的,我也想看看成人後的你呢!”
從我的能力,無法把當時的氣氛表達出來,不過,時隔10年的父子會面,大體上就是這樣的確確實實地不正常。
殘廢人看來不僅在肉體上,在精神上也有某種缺欠,無論在語言上、動作上,乃至在像父子親情這樣的事情上,看上去都簡直同普通正常人不同。我過去有過同某個皮匠談話的經驗,總覺得這個殘廢老人的說話方式與耶個皮匠很相似。
在那種奇特的狀態下,這對奇怪的父子,斷斷續續地,卻進行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對話。其中至今仍記得的是下面這兩個問答:
“你最近沒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嗎?”諸戶在什麼當口,觸及那一點說。
“不,哪兒都沒去。喂,阿髙。”
老人回頭對著在旁邊的母親求援。也可能是心情的關係吧,覺得當時老人的目光含著某種意思,閃出一絲慌張。
“在東京嘛,我看到了一個特別像你的人呢。我以為說不定你沒告訴我,悄悄地去了東京吧。”
“豈有此理。我這把年紀,又是這麼不方便的身子,能去什麼東京麼?!”
但是,那麼說的老人卻眼球充血,臉色鐵靑了,這一點沒有逃過我的觀察。諸戶沒有進一步追問,換了話題。但是,沒過多一會兒,又提出了另外的重要質問:
“好像院子都挖掘過了,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呢?”
老人好像受這突然攻擊吃了一驚,窮於回答,沉默了好長時間後,答說:
“什麼?這個麼,喂,阿高,是阿六幹的好事!你瞧,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家裡養著一幫可憐的傢伙,其中那個阿六,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就把個院子搞成這個樣子啦。因為是個瘋子,所以自然也不好叱責他。”
我只能認為那是信口狡辯。
那一夜,我和諸戶在同一房間鋪被並枕而睡。但是,由於兩人都很興奮,怎麼也睡不著,又不能講不謹慎的話,所以,只好互相眼對眼地默不作聲。隨著夜深人靜,聽到在那睡靜了的大宅邸的什麼地方,斷斷續續地傳來一種細微的奇怪的人聲。
是“嗚……”的尖細的、很痛苦的呻吟聲,讓人覺得可能是什麼人讓惡夢給魘著了吧,但是,那聲音卻一刻不停,令人奇怪。
在孤寂的燈光下,同諸戶交換眼色,豎起耳朵,一動不動地靜聽中,我突然想起了在那倉庫里的可憐的連體兒,並且想到,那聲音該不是表明那身軀連成一體的男女在做這世上最慘不忍睹的鬥爭吧?!我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把身子縮成了一團。
黎明時分,迷迷糊糊地突然睜開眼睛醒來,發現鄰床的諸戶不見了,以為自己睡過頭了,慌慌張張跳起來,為找尋冼漱間,我向走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