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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寫一寫我頭一次感到吃驚時的事。
很長時間我不知道,我和別的人都是人,和魚呀、蟲呀、老鼠呀不一樣,是另一種活物。大家都長得一樣,我原以為人有各種各樣的形狀,那是因為我沒有見過很多人,所以才有這樣錯誤的想法。
大概是7歲的時候,在這之前,我除了久美婆婆、還有在她以後來的阿米阿姨之外,就沒見過人,所以那時,阿米阿姨費了好大勁把我的很寬的身體抱起來,讓我從那安著鐵棍子的高高的窗戶往外看時,我看到了好寬好寬的原野。有一個人從那裡走過,我哇地嚇了一大跳,因為在這以前,田野倒是見過,但是,一次也沒看見有人走過。
阿米阿姨一定是那種叫傻瓜的殘廢人,她什麼也不教我,所以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人應當是什麼形狀。
在田野里走的人,和阿米阿姨是一樣的形狀,而我的身體和那個人,和阿米阿姨完全不一樣,我害怕了。
“那個人,還有阿米阿姨,為啥只有一個臉?”我問阿米阿姨,阿米阿姨哈哈大笑,說:“不知道。”
那時我一點也不明白,但是怕得要命,睡的時候,只有一個臉、長得奇怪形狀的人密密麻麻地出現在眼前,原來我老是做夢。
我記住殘廢這個詞兒,是在跟助八爺爺學唱歌以後,10年前後的事。“傻瓜”阿米阿姨不來了,換成了現在的阿敏阿姨。不久,我開始學習唱歌和彈三弦。
阿敏阿姨不說話,我說話她好像又聽不見,我覺得挺奇怪,助八爺爺告訴我,這是叫啞巴的殘廢人,說殘廢人就是和一般的人不一樣的人。於是我就說:“這樣的話,助八爺爺、阿米阿姨、阿敏阿姨全都是殘廢人嘍。”助八爺爺用他像是大吃一驚的大眼睛瞪了我一眼,說:“唉,阿秀和阿吉太可憐啦,你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嗎?”
現在我有了三本書,那本小字的書,我讀了好多遍。助八爺爺雖然話不多,但是這麼長的時間,還是教給了我很多東西,而這本書,教給了我各種各樣的事,有助八爺爺教的10倍那麼多。因此,別的事我不知道,書上寫的事我可知道得很清楚。那本書里畫了很多人,還有別的一些東西,所以,人的通常的形狀,我現在知道了,但是那時,我淨胡思亂想。
細想起來,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覺得很奇怪:我有兩個不一樣的臉,一個漂漂亮亮,一個髒兮兮的。漂亮的這邊,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樣,說起話來,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而髒的那一邊呢,我心裡一點也沒那麼想的事,稍不留神,就給講出來了,想制止也制止不住,一點也不像我想的那樣。
我很生氣,就撓那個臉,沒想到那個臉一下子變得很可怕的樣子,又是吼又是哭的,我一點兒也不覺傷心,卻劈里啪啦地直掉眼淚;相反,我難過痛苦時,髒臉那邊有時竟哈哈大笑。
不像心想的那樣,不只是臉,兩隻手和兩條腿也是那樣(我有四隻手、四條腿),幹什麼都按我想的那麼去做的,只是右邊的兩隻手和兩條腿,左邊的淨和我對著幹。
自從我會想事情以來,我就有一種想法,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捆住了,不自由。那是因為有了這個髒兮兮的臉和不聽話的手與腳。慢慢地我懂了事之後,則對於我有兩個名字,漂亮的臉這邊叫阿秀,髒臉的那邊叫阿吉,感到奇怪得了不得。
其中的道理,我問了助八爺爺才慢饅地懂得了,原來,助八爺爺他們不是殘廢人,我們才是。
那時還不汄識不幸這兩個宇,但真正感到自己不幸,卻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可傷心了,以至於在助八爺爺面前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真可憐。別哭了。我呀,可是被人吩咐過了,說我除了教唱歌之外,別的什麼也不能告訴你們,所以,不能一五―十地全說了。不過,你們可是沒選個好日子生下來呀,這叫雙胞胎,你們在媽媽肚子裡時,兩個就粘在了一起,就那麼生下來了,要是硬分開,就會死的。所以,就這樣給養大了。” ‘
助八爺爺這樣說了,什麼在媽媽肚子裡等等,我不太懂,就問是怎麼回事,助八爺爺只默默地眼含著淚水,什麼也不說。我現在也記住了媽媽的肚子這樣的話,沒人告訴我它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知道。
殘廢人一定是很招人討厭的。除了助八爺爺和阿敏阿姨之外,一定還有別的人,伹是他們誰也不到我們跟前來,我們也出不去。要是那麼招人討厭,乾脆死了倒好。死是怎麼回事,助八爺爺沒有教我,但是我在書上讀到了,我想,無法忍受的痛苦就是死。
你們要是這樣討厭我,我也討厭你們,僧恨你們,這是我最近產生的想法。於是,最近我把和我們不一樣的、正常的人,在心裡叫他們是殘廢人,寫的時候也這樣寫。
第20章 鋸子和鏡子
(註:這中間記錄了許多幼年時代的回憶,全部省略)
我漸漸地知道了助八爺爺是個好爺爺,知道他雖是個好爺爺:但是別人(說不定是神仙,要不就是那個可怕的“老爸”)要他不准對我們好。
我(阿秀和阿吉)很想說說話,但是,助八爺爺教完唱歌之後,不管你多傷心難過,他也裝作沒事一樣,一走了之。因為我們相處很長時間了,所以有時侯也一起談談。但是剛剛談了一點,就好像有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來封他的嘴似的,一下子就默不作聲了。倒是傻瓜阿米阿姨說的很多,只是我們想聽的事一點也不說。